舊時花容 ~~~初看張愛玲出土小說《鬱金香》
李天葆
也是亂糟糟的急慌心情下，飛快的閱讀-----當然也有疑心，假托或者偽作的可能性不是沒有的。粗略掃描，民國十多二十年人的人情世故，寶初寶餘异母兩兄弟，都是姨太太生的，故事場景設在姐姐阮太太的家里。所謂“金香”就是阮老爺前妻遺留的丫頭-----乍亮相便抱住狗儿与“二舅老爺”寶餘調情的折子戲，當中有《小艾》重疊影影綽綽的畫面：那是小艾抱住貓儿和金槐說話，還有陶媽的儿子有根喜歡小艾，拿了雪花膏送給她。人物的名字到底也有千絲万縷的關系，金香与后來《秧歌》的月香，同是大戶人家的女佣；月香的丈夫金根簡直是金槐有根的結合体；金香的本名是“鬱金香”，抑或張的偷粱換柱的手法？“鬱”是大舅老爺寶初的心情寫照？恐怕這是各篇作品未完成時的暖身-----說是暖身，其實不公平，鬱金香自有卓然有姿的肉身魂魄，它是個遺老子弟的一則短暫戀歌，他因為生母出身寒微，影響了人生觀，鐘情投射于下層女子，与金香有一种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怜惜；也由于他的不堅決，時間的播弄，兩人無法在一起。多年后回想----都已經人事變遷，大家說起來，無不說是弟弟寶餘的艷史。就連這樣綺麗美好的往事竟也被沖淡殆盡，完全沒有自己的份儿-----細微的惆悵心理轉折，此處真的是沒有商量，徹底是張愛玲獨步文壇的風格。
《鬱金香》行文走筆引用多部“時代經典”-----最鮮明的是阮太太。“面色蒼白，長長的臉，上面剖開兩隻炯炯的大眼睛。她是一個無戲可演的繁漪，彷彿《雷雨》裡的雨始終沒有下來。”
顯而易見，寶初寶餘不就是周萍周沖？空雷不雨，是因為阮太太沒有戀上任何名義上的儿子，只不過嫉恨丈夫前任妻子的丫頭----處處提醒她是個填房身份，而且還跟她的兄弟調笑胡搞。鬱金香當然是四鳳----她缺乏四鳳的過度天真，她懂得別人的眉頭眼額，明白現實的咄咄逼人；她稍感寶初的愛意，卻回絕了----他向她跪下，一生中記得，大概就足夠；雙雙死在雷雨，那是舞台上的情節。
而無線電播放的是《王熙鳳大鬧寧國府》----空气里鳳姐儿醋海生波，洋房里是阮太太榮媽等人暗傳金香不正經，也是一种出自女人的异樣醋意。老姨太敘說坐洋船，炫耀打開眼界的盛況，隱隱帶出名妓賽金花，不屑中有艷羡-----金花与金香，完全是傳奇版与普通版之別，卻是同類型的美人，一般女太太們的公敵。《聊齋》的异艷气氛往往伴隨著金香----即使是她的一只細髮絲賽璐璐的鐲子，竟夾帶著狐魅花神之气，不是蓮香也是荷花三娘子的化身------在寶初角度敘述，這戀愛場面時時透露著超現實味道。金香釘被子，兩朵荷花盛開，一片被子皆是紅艷的池塘，她可不是花神下降？至少是寶初心目中的女神。她另有棉花沾胭脂，胭脂沾衣衫的小戲，讓人聯想《秧歌》月香做年糕，不要浪費紅染料，涂在臉頰眼皮，一付九天玄女魅艷的樣子----張愛玲將金香的美貌形容成“紅顏”，流下的淚水是“紅淚”------《怨女》英文版《北地胭脂》的前身就叫《pink tear》(粉紅淚)，當中恐怕有她自己戀戀不舍的因素。
金香替寶初縫了市民証夾子套，他一直帶著，夾在書本里，在煙塵世間這個小物件仿佛是個過去無結局戀曲的証明-----后面哀樂中年的他，坐著電梯，一群娘姨小大姐涌進來；听見金香二字，對照往事，即使人面相對也不堪回首：“再上一層樓，黑暗中又現出一個窗洞，一枝花的黑影斜貫一輪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電梯在三樓停了，又在四樓停了，裡面的人陸續出空，剩下的看來看去沒有一個可以是金香的。”詩意的氛圍環繞著男主人翁的記憶-----張愛玲無情無愛，對筆下人物殘忍，那只是局部的張愛玲-----如果不懂得愛，這舊時的鬱金香花容，也不會隔了時空也綻放如春。打撈了這朵奇花，至少我們知道一個小說家的創作，慢慢發酵，一直醞釀成醇繆-----有她自己關心的題材，有即成的文風，不會說突破就突破，為寫而寫。后來她不加說明的埋葬鬱金香，那是另一回事----至少這篇是用張的原名發表，《小艾》倒是用筆名梁京，兩者之分，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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