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諱言,是為了尋找保衛爾才來香港。
雖說保衛爾(Bovril)是五年級生的共同回憶,但是,對我這生長在末代眷村的七年級生來說,何嘗不是如夢似幻的童年記趣?老一輩都稱保衛爾為『營養補給品』,深褐近乎黑的膏狀醬汁盛在紅蓋胖身的玻璃瓶,總讓我聯想起可愛逗趣的米老鼠。印象中,似乎也只有感冒胃口盡失時,會一面把玩著圓滾瓶身一面吮著祖母熬的熱稀飯伴上保衛爾。
我並不清楚保衛爾何時退出台灣,也許就像遺留在童年裡的芭比與涼煙糖,總是不經意被課本和手機或其他更新更時髦的玩意替換之。去年一場人人自危的孤寂疾病,重新勾起我對這病榻上珍饈的懷念。瘋也似走遍迪化街與中山北路的我,在絕望前所得最後線索──保衛爾尚在香港流通。
於是,我打包了衝動與傻勁,『尋找保衛爾』的大前題之下,踏上傳說中的『東方之珠』。
香港,對爾等少年人來說並不是陌生地方。九七回歸,或多或少拉近兩岸三地的距離;幾乎和台北捷運同出一轍的地鐵學會了國語,泰半商場的年輕售貨員也是。我靠著一本單薄的旅遊誌,透過一個又一個地鐵站拜訪、印證著電影、港劇與文學中我認識的香港。台北街頭隨處可見燒臘快餐店,國片台周而復始播送著周星馳電影,讓我走過彌敦道又彎見尖沙咀警署,有種前生相識的熟悉。現實裡的重慶大廈不見電影中森林般迷離,過份喧囂的銅鑼灣傲氣有餘,只可惜我荷包不足。耳邊乒乓響的流行背景樂,不正是三小時前才在家裡音響上繞轉的周杰倫?
撰寫華美悲涼之戲曲同志情的香港名劇家李碧華女士,是我最喜愛的作家。
即便『霸王別姬』百讀不厭,鬼魅小品驚悚亮眼,卻都不如人生漫漫的『生死橋』來得吸引我;那是一個橫跨二十年,始於北京天橋的故事。除了兩男一女角色立體、情節動人,還有一藏私的部份,是保衛爾在書裡扮演了女角段娉婷對男主角懷玉的犒慰;一碗滾燙稀沖的保衛爾,是她對他口味濃重的愛意。李女士的作品在台灣是由皇冠出版,但她許多以香港時事為背景的專欄集冊並未渡海而來,可料見一到灣仔便直奔『天地圖書公司』的我,回程行囊必然超重。
除了保衛爾和李碧華,第三個交織我對香港濃厚愛戀的元素,不外乎吃食。
依稀記得,兒時家聚常約在舊遠東百貨上的鑽石樓;隨著遠百翻新,餐飲潮流變遷,港式飲茶漸退場於台灣餐飲市場,徒剩幾間裝點形式的二十四小時飲茶館,也往往噱頭多於實質。香港的街巷小而擁雜,很多在台北只稱得上防火巷的窄道,在此都是熱鬧不凡吃用俱全,除了酒樓飲茶平價且用料紮實、茶餐廳樸實熱鬧,更多晝夜不分舉目可見吊盅燒禽、海產山珍的鮮食排檔。至經我仍念念不忘足閤著三只鮮蝦仁的水晶餃,或連冰塊都以茶水凝之,沁涼又不減滋味的凍奶茶。香港廚子們無非把華人對飲食文化的熱愛發展至極,我猜,或許『香港』之所以稱香,都是因為空氣裡揮之不去的食烹油水。
偶與通菜街相遇,則是一場驚豔的緣份;『通菜街』又名水族街,顧名思義有琳琅滿目的水族用品。這裡展售魚類的方式也大不同,台灣水族館都是隔著冰冷的玻璃箱讓顧客觀賞遊魚,通菜街的商家卻把魚直接裝入有空氣跟水的塑膠袋,用油性筆寫下魚兒品種與價錢,一包一包像燈籠掛在店門口。午后扭開燈泡,柔黃燈光打在水波盪漾的透明水袋,魚兒更顯得斑爛奪目。巧遇家庭來買魚,商家摘下小朋友選中的魚袋直接讓他拎走,看著小朋友高興的表情,總覺他們買下的是個甜蜜神秘的夢。香港熱帶魚種很多,五顏六色的怪魚台灣見都沒見過的。我最難忘是一條身體寬兩公分、細扁三吋長,尾部收成一個尖狀的魚,不細看還以為是根泡水的黑鵝毛──沒錯,它就叫羽毛魚!若非不能帶不回來,我還真想邀請幾位小嬌客來我家魚缸作客呢!
香港五花八門的吃喝玩樂或許能迷惑眼睛,卻沖不昏我的初衷;我最後是在皇后大道中臨傍的菜市與保衛爾重逢。聽不懂卻語調熟悉的吆呵叫賣,佐以蔬果生鮮水氣泥穢雜混的刺鼻氣息,除了帶來真實在地風情,更不免讓人懷疑是否全世界的菜市場都生得如此?隱身菜販後的雜貨店堆疊著酒箱蛋籃,魷魚乾高掛且隨風翻轉,架上介於生抽和鎮江醋之間的矮胖瓶,不正是我魂牽夢縈的保衛爾?雖隔一道海狹,只用紅漆草草標寫『士多(Store)』的小店,像極童年眷村裡侯爺爺獨守的雜貨店。同樣昏黃木瓜燈底下,老人凝著神就老花眼鏡在鏽脫了漆色又壞掉彈簧的收銀機前收買找零,接過銅板的那一刻,時光彷彿倒轉凝結。
只是,曾經踮著腳尖才能搆到收銀櫃的我,早以長大。
當晚我回到飯店時餐廳已打烊,找不到清粥白饅頭只好就近便利商店買一條土司。闊別已久的紅瓶蓋一樣緊得驚人,好不容易旋開,我匆匆撕下一角吐司搵了搵就往嘴裡塞。呵,沾多了有點鹹,不一會兒,牛肉汁的鹹香漸被吐司隱隱的甜味中和,末了齒頰只留下童年病後淺吮著褐糜的感動。
生平第一趟海外旅行,因為保衛爾,我初次體會了何謂鄉愁。
《刊載於2004年 10 月19 號 人間福報 覺世副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