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劍勢劃出一道殘影,回身勾勒出銀光錯落,挑、砍、擊、刺,走如流雲動似飛風。
狐妖見劍鋒微斂、銳意消隱,一套劍式舞畢後,才不急不徐起身,慢悠悠朝舞劍人靠近。
「狐狸,怎麼樣?我厲不厲害呀!師父說我今天第一次用鐵劍,能這樣子很厲害了!」
空地上的人影收了劍,尚未調勻氣息已先朝狐妖撲來;狐妖熟練一尾巴將人安穩放到地上,只見小小孩童仍眉開眼笑洋洋自得,哪有半分方才的凜冽氣勢。
一年下來狐妖也是看慣了的,附和的輕鳴一聲。從方才流水行雲般的劍招中,誰也不會知道舞劍人竟只學了不到一年的木劍,並且今日才初摸鐵劍的劍柄。
從古至今,修道路上的天縱之才何其多,能成功者,無一不是百裡挑一、歷經重重磨練困境;羔兒於劍道一途的確天資縱橫,方才的劍舞飄逸而瀟灑,但局限於其年幼與學習時間,那意境顯然是他看了誰的舞劍,在自己的練習中無意模仿而得,乍看來矇騙性極高,但幾劍下去,猶可知劍法生澀,破綻重重。
饒是如此,能將劍意模仿至這地步,這孩子的資質也已是不世出的天才。但既然已修煉成仙,天資亦是極佳的狐妖倒沒什麼親見天才成長的感慨,一邊以尾巴掃去沾上羔兒衣角的塵土,他甚至還有餘力去想要不要給玄昀道人提個醒,讓孩子再用幾年木劍穩住心性。
羔兒讓狐妖幫他從頭到尾拍了一遍,熟練提起擱在一旁的藥籃後爬上狐妖的背,嘴吧閑不下來地不住嘀嘀咕咕。
「師父說,鐵劍只是先讓我玩玩,明天還是要用木劍練的,再練幾年再給我自己的劍。我覺得鐵劍比較厲害,但師父說我太小啦,會長不高的。」羔兒語至此多疑地四下一看,壓低了聲音:「狐狸,偷偷告訴你,我覺得師父在騙我呢,師父每次不想讓我做的事情都是這種口氣的。」
狐妖對後半句話不好發表想法,但至少前半句是贊同的,看樣子玄昀道人也明白得很。
狐妖載著他往山陰面去,那裏有幾味丹方常見的藥材,這一年來他走的慣習得很了。
他自成仙後就隱居於此,山中不記年,也無需去數過了多少日子,一閉關過去,往往人間已滄海桑田。
但因恰巧遇上一名人類,他最近對時間也有些概念起來;羔兒每隔一兩日就會出現在當初相遇的那株老樹附近,喊著他等他出現,或許練劍、或許採藥、或許背誦道經典集、或許就在山裡翻天復地的玩耍,不知不覺也已過去一個寒暑。
來到平日的採集地,狐妖看著羔兒一個人忙活,自己跟在近處照看。其實一年以來,邙山上修行的精怪們都知道了此山仙人用原形陪伴一名人類孩童一事,就算他不在也不至於有危險。但狐妖樂意陪著這孩子,獸類天性會護著幼崽,更何況縱然不畏孤獨,一人修練久了,有個可愛的孩子陪陪總是不錯的。
狐妖見他東翻西找,拔了後山頭三百年修為的黑熊怪惦記許久的彌彌草,又左顧右盼,小溪畔那隻雉鳥精日日探望的火絨花隨及也慘遭毒手,狐妖心裡默默記下兩筆,晃著尾巴指點遠處一片開的正盛的金雀草,得到了孩子一聲歡呼與一個擁抱。
這山陰處的野生藥田原本也是山中大小妖怪共通的取藥之所,其中不乏狐妖閒時灑種於此的珍稀靈植,但當帶著羔兒來此後,很顯然,許多妖怪自此只能盼著狐妖的補償獲得些許安慰,幸好來自仙人的歉意總是能讓人滿意的。
羔兒東一叢西一叢摘了滿兜的花草,有些採壞了也不介意,一股腦兒地全丟進藥籃中,狐妖瞥了眼默不做聲,反正就他看來,這對師徒煉丹畫符的水平也就那樣,品項完美與否壓根影響不了成功率──玄昀道人也是名劍修,不過是聊勝於無地教導一些,使徒弟不至於一竅不通。
當藥籃變得滿滿當當,羔兒自動自發再度攀回狐妖背上,一年下來他對這隻狐狸熟悉許多,也不怎麼害羞了,抓緊狐妖頸間的厚毛,雙腿一夾,有模有樣喊了一聲。
「駕!」
耳畔是孩子調皮的笑聲,狐妖容忍地歪歪頭,悠哉朝來路歸去。
溪水於遠處流淌,只能聞得水聲淙淙,幾丈高的樹頂傳來嘹亮猿啼,步行中白霧繾綣,恍若雲深處、仙境中,整座山隱沒在虛無飄渺間。
背上的孩子看著看著發起呆來,兩腿無意識垂在狐妖身側一踢一晃,狐妖查覺這孩子的情緒今日似乎格外低落,不免留了個心,回頭朝他輕鳴一聲。
似乎明白狐妖的意圖,羔兒悶悶不樂一會後,帶著委屈與不樂意的語調扁著嘴開口。
「狐狸,師父說我們要走啦,我們原本就是暫時住在這裡的,師父說要帶我回家去了。」
狐妖怔了怔,這才意識到師徒倆應卦象來此化劫,此時一年之期已滿,他承諾的庇護已完成。
可……
狐妖安靜地甩甩尾巴,心中有些困惑。
羔兒不無難過道:「師父說要帶我先回去找爹爹,以後還想跟著師父的話,再去他的門派找他。師父說門派裡有很多師兄師姐,我不會無聊啦。」
狐妖覺得聽起來不是壞事,沒能明白這孩子在不開心些什麼,而羔兒好似明白他的想法,嘟著嘴吧又道。
「狐狸,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回去呀,我不想回家,也不想看師兄師姐,這樣你就不能陪我玩兒了。」
狐妖登時有些好笑,敢情是在捨不得自己呢。
雖說如此,他當然是不可能離開的。狐妖想起方才一閃而過的疑問,心中沉思起來,羔兒後續的話也就沒聽的那麼認真了,只悶頭往茅屋的方向走,耳邊縈繞著不依不饒的詢問與叨絮。
來到茅屋近處,羔兒似乎終於明白說服無果,懨懨地安靜下來,平常狐妖一向是放他在看得著茅屋的地方讓他自行回去,他背著藥籃正想蹬下來,卻見這次狐妖沒有要停步的意思,筆直地朝門口去。
羔兒初始不解,半秒後喜上眉梢:「狐狸,你要和我們一起走嗎?」
狐妖理所當然的搖搖頭。
還沒等羔兒再度垂頭喪氣,茅屋已近在眼前,裡頭的人聽到響動似乎欲出來探看,傳來衣物的摩娑聲與足音,狐妖在屋前把羔兒放下,旋即毫無預兆的化了人形。
銀白色的狐狸眨眼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一名身形高挑的男子,寬袍廣袖,玉簪雲鞋,眉目十分漂亮,鳳眼狹而深情,唇角未語先笑。
羔兒方才還未鬆手,此時抓著的已是素淨的袍袖邊角,完全愣住了。正巧,玄昀道人同時間拉開門扉,對著門外預料外的來客,一時間也訝然抬高了眉頭。
狐妖禮貌的衝著他頷首致意。
玄昀回過神,連忙將外頭的貴客迎進門來。這破舊茅屋和一年前狐妖造訪時毫無差別,依舊是粗茶、高低不平的桌几、四面漏風的牆,狐妖安安靜靜坐在房裡唯一的木凳上,趁著玄昀去備茶的當口,和不知何時爬到桌上的羔兒四目相對。
羔兒一陣混亂後終於緩過神來,此時正好奇盯著狐妖的臉,一雙眼烏黑烏黑,撲騰閃著光。
「狐狸,」羔兒開口,似乎心中終究覺得不平,頗有些委屈的感覺:「原來你會變成人的,你怎麼都不跟我說呀。」
狐妖想了想不知該怎麼回答,還好此時玄昀端著茶出面解了圍。
「羔兒,叫仙長,不得無禮。」
羔兒悶悶噢了一聲。
狐妖看著這孩子蔫頭蔫腦的模樣,心中也有些不忍,思量一番後解下腰間的玉珮遞到羔兒眼前。
「無妨,是我的不是。」他看著羔兒猶疑著不肯收,只得道:「全當陪罪,羔兒莫氣了可好?」
那玉是上好的羊脂玉,正面簡簡幾筆雕了隻栩栩如生的狐狸,就是尾巴數不太對,背面則是陰刻的紋樣,依稀像個文字。
羔兒看向他師父,只見玄昀道人也驚疑不定,沉默許久後才沖著徒弟點點頭。
羔兒隨即忘了幾分鐘前受的委屈,高高興興接過那玉珮,撫著紋樣琢磨起來。
「八條尾巴。」軟儒的童聲驚奇的道,眼睛不住瞄向狐妖的方向,「狐狸,你也有八條尾巴嗎?但是我只有看到一條呀,其他尾巴呢?」
狐妖正考慮該怎麼解釋,所幸很快的孩子已換了問題。
「狐狸,背面這是什麼呀?」
這個好解釋多了,狐妖道:「是我的名字。」
羔兒咦了一聲:「狐狸,你有名字呀,我以為你沒有名字來著。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的名字呢,你看,我都和你說我的了呀。」
這話實在不好接,玄昀眼看不對,急忙輕喝一聲。羔兒又沮喪地垂下肩膀,活像受了欺負的狗崽子似的,不知自己錯在哪兒,雙眼水靈無辜地盯著玉佩不發一語。
狐妖看著忍不住笑了,彎身對上孩子的視線。
「我寫兩遍給你看,你若記得,我就告訴你,若忘記,我也沒有辦法啦。」顯然他心情甚佳,尾音處甚至帶上幾分俏皮的笑意。
羔兒道:「我才不會忘記呢,我學字很快的,師父也這麼說!」
「那你看著。」
語畢,狐妖以指代筆,沾著茶水在桌上書寫起來。
羔兒仔細辨認,名字很短,只有兩個字,但興許比較艱澀,羔兒皺著眉頭,努力要記住字形。
「唔……土,什麼,霄?」
狐妖側眼:「認得?」
「第一個字不認得,第二個是九霄的霄,我背過的,是不是呀?」
「這字念塚。塚霄。」狐妖從羔兒手中拿過那羊脂玉珮,指著陰刻的古怪文字,對他道,「這兒寫的便是塚字。」
羔兒好奇地盯著玉珮上比起文字更像圖樣的刻痕,甚至伸出手指比劃比劃,認真來回比對了番,末了,他皺著臉道:「但我覺得不像呀。」
狐妖笑了:「這是我們狐狸的文字,和你們人類自是不同的。你可記住了?可要我再寫一遍?」
「記得了,不過你還是在寫一次罷,我記清楚些。」
羔兒很是嚴肅。塚霄於是應他的要求再慢慢寫了一次,任著那孩子跟著他的筆順描摹,羔兒自己描了兩回,大約覺得記熟了,心滿意足抬起臉來。
「那我以後不能叫你狐狸了,要叫塚霄,是不是呀?」
塚霄微笑地道:「可以的,我知道你在喚我。日後你遇上事情,拿著這塊玉珮叫我,我聽的到。」
「可以用這個找你說話,是不是?」羔兒歪頭道。
「不是,遇到危險才可以。明白了?」
羔兒有些不明所以,困惑眨巴了兩下眼睛,但還是乖巧點點頭。
倒是玄昀似乎意識到什麼,卻礙於孩子在場,只朝發話者投來了幾個眼神。
塚霄本就欲和他談,這會也沒對玄昀道人視而不見,看著羔兒把玉珮小心翼翼藏到衣裡後,他拍著孩子的頭把人哄開來,少了孩子的軟儒話語,剩餘的兩個人都靜了下來。
玄昀斟酌一番,見狐妖只顧著啜茶,頗有把粗茶當佳釀的意思,卻始種沒有發話,思量半晌也明白了,拱拱手率先開口。
「依仙長方才的意思,羔兒的死劫尚未化去,是否?」
玄昀心中急,語氣跟著快上了兩分;塚霄瞥了眼道人,也沒拐彎抹角。
「是。」想了想覺得如此直白不太妥當,塚霄續道:「確切來說,這孩子一年來無病無災,我並未幫上什麼忙。」
玄昀道人愣住了:「可……莫不是卦批有誤?或……此地並非……卦象所示之地?」
比起玄昀一時間似有關心則亂的跡象,塚霄在來此的路上本有一部份猜想,他漫不禁心將空杯擱在一旁,手兜入了袖中。
「汝曾道,羔兒命有大劫,來此應緣化劫。」
狐仙的聲音冷冷清清,恍若晨間漫過山林的霧嵐,玄昀登時一個激靈。
「正是如此。」
「卦相可有示此劫為早夭之相?」
「這……」玄昀逐漸反應過來,一思量不禁面露窘然,頓時吶吶不得聲:「卦象僅示,此子命有劫數,緣於西方,遇貴人得解之。」
塚霄未再言語,一雙眸子裡卻透出了果然如此的味道。
玄昀乃劍修,於卜筮一道本不精通,怕是只知卦象不知何時應驗,又聽得邙山中有大能的消息,便一股腦兒先帶著孩子往西尋了,後來果真巧遇狐仙,自是更加深信不疑。
玄昀道人被塚霄略顯無奈的眼神看得頗為尷尬,一回想也覺得此事是自己荒唐,訕訕然地長躬而道。
「此乃玄昀不是。」
「無妨。」狐仙唇角的笑意隱隱約約,視線朝草簾後不住探頭探腦的孩子投去一眼,輕描淡寫提醒:「玉牌你讓羔兒祭煉溫養無妨,切莫離身,內有我一尾道行與一抹神識,若此生順遂亦足以護他平安。」
玄昀聽聞不禁面露驚異。
妖族修行的法門繁多,與人類大不相同,絕大多數古怪且不為人所知,然其中也有少數幾個功法流傳於世的。
別於人類修行內丹元神,狐妖修尾,道行圓滿時分裂出一尾,直到九尾功成準備渡劫。這功法可算十分有名的了,許多野妖在無合適功法時皆會以此修行,人間話本中時常出現三尾貓妖、雙尾豹精,皆是如故。
一年相處於修道者不過萍水相逢,何況不知活了幾千年的仙,玄昀未曾想這孩子竟如此得狐妖眼緣,願以一尾修行護他平安,此份大禮堪稱厚重。
無所謂玄昀怎麼想,塚霄顯然認為事已談畢,複又對角落的孩子招了招手,羔兒一溜竄到跟前,動做迅捷得讓人自嘆弗如。
「塚霄,你要走了嗎?以後我可以再來找你嗎?」
狐妖拍拍他的頭:「日後會再見的。」
「什麼時候?你要來找我嗎?」
「該見的時候就會見到。」
羔兒執著的追問:「該見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狐妖忍俊不禁半瞇起眸,鳳目深邃、眼睫半掩,薄薄的唇角挑起一抹弧度,雋永而悠然。
「待你劍練得好了我便去看你,還送你把劍。這樣可好?」
羔兒張大眼睛眨了眨,狐妖的眼神很容易搏得人的信任與好感,羔兒沒猶豫太久就迷迷糊糊應了,甚至伸出手,軟儒儒的認真說道。
「那要拉勾。」
塚霄終於被逗笑了,伸手同他勾了勾。
得到保證的孩子心滿意足,對分離的牴觸似乎也沒那麼厲害了,狐妖拍拍孩子的頭,眼神卻是對著玄昀。
「我走了。」
玄昀躬身長揖,沒待羔兒再多說些什麼,狐妖的身影如這山間無所不在的雲霧,一過眼人已到了屋外,只見他步伐從容,身形卻是極快,寬廣的袍袖隨長風獵獵而起,一陣突如其來的霧嵐散去之後,視野中已只剩氤氳模糊的身影,恍如丹青妙手筆下的水墨畫像,皆被化了開去。
羔兒此時才趕忙奔到門口,抱著門框眼見那道身影愈縮愈小,再也不見蹤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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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告一段落!長篇寫不寫得出來就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了!!!!大綱改了N版還是不滿意,只能有生之年(?
還是擅長寫這種短篇的童話故事,軟軟的孩子與毛茸茸的狐狸,多可愛
存稿告鑿。現在的公司雖然比較閒了,但主管就坐我後面,真的不敢亂寫東西QQ我又是寫東西很慢的人......爭取一下吧
有緣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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