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回 淅瀝,淅瀝
寂寂無名的中學,坐落於鄉城邊陲。校舍髹上新油,依舊以白色為主調,以棕色作配搭。操場仍用黑沙鋪成,用白粉末作界線,四周有年輕的槐樹和木椅。後園為草坪,草坪有一條石板路,以石卵點綴。
張梓蓁重返母校,終可放鬆雙肩。在城市度過四年大學生涯,沒有值得留戀。
走至校門大閘,回望熟悉而久違的斜坡,閃過每天叼着牛角包跑過的情景。鄉城夏日炎炎時,汗流不止令人苦惱,但同學們仍樂此不疲地奔跑。
青春真好。
四年前背負一籃子寄望離鄉,今天背負一個大學學位回家。在城市生活過,嘗過城市人情虛意假,便懷緬鄉下人情濃義重,畢業後毅然放棄高薪厚職,返回家鄉過寫意生活。
回家途經麵包店,兩鬢蒼蒼的老店長揚手道:「喲!梓蓁,很久不見了!」
她會心微笑,趨步向麵包店,掏出個五元硬幣,「老闆,一個牛角包!」
「這個送給你,賀你平安歸來。」老闆沒有收錢,迅速夾一個牛角包到油紙袋內,麵包一直有強燈曬着,仍是和暖。
她雙手接過麵包,呵一口白氣,齒一口麵包。麵包已造好半天,皮已不夠鬆化,但仍洋溢獨特的牛油香,自家製牛油的香味久凝不散,「老闆,明天可要收錢了。」
老店長和藹地揮手,「好、好,明天記得再來。」
她愣住一會,竟以為對方親切得太真摯,「一定。」
轟隆,轟隆,火車噪音揮之不去,但令人安心。
眼前是久違的家,依舊是蔓藤密布的籬笆,依舊是艷紅的信箱,依舊是半腰高的小木門。前園的楊桃樹沒有長高,也沒有添置新品種植物,一切如相片,原封不動。正門半開,玄關有鞋子,爸媽應該在家。
「爸、媽,我回來了!」她關掉家門,讓迴響更大,可是無人回應。
沙沙、沙沙,外面下雨起來,烏雲密佈,走廊有點幽暗。
她開啟電燈,但嘗試數次,仍不成功。回想家門半開,始覺得奇怪。
突然,天花傳來砰砰的碰撞聲,好像有人跑過二樓走廊,更加令人困惑。
她將行李留在玄關,從玄關的櫃子取出電筒,悄悄登上樓梯,背脊沒離開過牆壁,步至轉角盲點,更加提高警覺,稍為蹲身,窺看二樓樓梯口的狀況。
好,沒有異樣,繼續半蹲半伏地上樓梯。
心跳愈來愈快,終於爬到樓梯口,先略微抬頭,確認走廊無人才敢站起來。
眼前左邊是房間,右邊是一排半身的玻璃窗,晴天時光線充足,但今雨勢愈來愈大,而且時近黃昏,走廊幽暗得像密林,伸手不見五指。
和式房門全是關上,半分縫兒都沒有,無法窺探內裡乾坤。她心想,若然開門必定有聲響,假若對方是賊子或殺人犯,豈不是送羊入虎口?但幾乎走遍全家,都不見爸媽蹤影,就只有二樓房間尚未找過,若然父母遇事,也在二樓。
性命攸關,刻不容緩,她一鼓作氣衝前去。
第一間,沒有人!第二間,沒有人!第三間,也沒有人?她找遍二樓房間仍不見人影,遂想,「難道藏在衣櫃中?」
一個「藏」字,教她不寒而慄。
呼,呼,陣陣怪風從窗縫竄進走廊,同時身後傳來黃光。她猛然回首,赫見人影,即驚叫一聲。
「歡迎回家。」燭光照不到半邊面,祥和變成恐怖。父親臉容憔悴,目光無神,像行尸走肉,曾有一刻以為是鬼。
梓蓁雙腿發軟,坐到地上說:「爸,你嚇死我了。」
「不好意思,我長得比較醜。」他很瘦,很高,臉頰修長,五官分明,不像丑角,卻喜歡自嘲自弄。
梓蓁像媽媽,身型嬌小,臉蛋可愛,穿起甚麼都像初中生,此時像小孩般皺眉,「爸,又停電嗎?」
電力供應不穩定,是改善不了的老問題,「給我一些時間,快夠錢買發電器。」
她不願理會冷笑話,望向窗外,「媽在哪?」
「她知道你回來,說去山邊摘蘑菇。嘿嘿,她好像沒帶雨傘,說不定困在山中。」
她白了父親一眼,便拋下包包,「哪座山?學校後山嗎?」
「你少來裝白痴,後山有蘑菇,我們會不發財嗎?她應該去一區那邊吧。」
鄉內有一至八區,她家在靠近學校及後山的五區,基本上只有平房,毗鄰的一區則多為前舖後居的房子。
「記得傘子放在哪嗎?」張爸爸忽然親切地說。
有點雞皮疙瘩,有點不由衷的生氣,跑到樓梯口,「我不是健忘症啦!爸,你不去接媽,便幫我收拾行李,現在全都放在玄關。」
她不等待答應,便跑去玄關的櫃子拿雨傘,急步出門,「咦,剛才二樓不是有人嗎?爸怎會出現於背後?」
一區是商店集中地,又是火車站所在,從早到晚都熱鬧。黃昏時候,在城郊及城市工作的居民陸續歸家,來不及買菜,也沒有餘力煮飯,都喜歡來一區的餐館。
梓蓁來到一區,正是餐館開始忙碌時,但賣菜賣肉的都已關門,別說蘑菇,連一根菜也難找。
她深感奇怪,由家前往一區只是一條直路,怎麼沿途不見媽媽呢?不安隨之而起。
「梓蓁,你終於回來了?」同住五區的方太太遇上梓蓁,即一臉訝異。
「方太太,許久不見!最近生活如何?想起來,小雅該讀初中了。」
「對啊!現在初中二年級,但成績普通……」
「放心,我已搬回來,以後每天給小雅補習,保證能考進大學!」
「真的嗎?」方太太的市儈嘴臉出賣自己,卻隨即尷尬地說:「先謝好了。啊,我要回家煮飯,也不打擾你,再見……」
對方欲言又止,倉卒回家,彷彿要避開自己、避開甚麼。
她找遍一區都不見媽媽,只得回家,在路上看見熟悉的背影。
「不正是媽媽嗎?」她高興地跑前,但一直跑、拼命跑,始終追不上,難道媽媽步行會比自己跑步快嗎?決不可能。一陣不安捏住她的胸口,拿住她的背心,雙腿竟麻痺起來。
沙沙、沙沙,天又下雨起來,她連忙張傘子,繼續追趕媽媽,但她看不見水花。
忽然!有人搭住她的肩頭,像磁石般吸引自己的身體,拼命也掙脫不開。她回首一看,竟是父親。
父親沒帶雨傘,沒穿雨衣,暴露於豪雨之下,但沒有沾上一滴雨水,一雙眼睛像熊貓般黑了一圈,嘴唇濃紫的。
「梓蓁,放棄吧。」爸爸聲線顫抖,教人不寒而慄。
看見滄桑的相貌,便難以自制地胡思亂想,「爸,媽不在了嗎?」
爸爸摟住梓蓁,平淡地說:「她不在了。」
預料之中的噩耗,教人淚如泉湧,但算不上哭。因為除了雙眼紅腫,五官表情均沒有改變,變不了,「爸,你都不在嗎?」
爸爸摟得更緊,「差不多不在了。」
差不多,即是還有多少?
媽媽的背影漸遠,雨水穿過她的靈體,沙沙、沙沙。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