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王充閭的「滄桑無語」,深深為他的文筆、見識、史料豐富所吸引。這本書是他造訪中國十多個省市的古蹟,結合他豐富的歷史知識,文學才華所撰寫的長篇散文,以現代活潑的語感,追懷古典的情境,心與筆謀,寫入幽微,是一本可供現代人鑒往知來而獲得啟示的散文集。
作者每至一個地方,除了寫現代的景外,對歷史上曾經在這個地方建過什麼朝代,有過那些名人,發生過什麼大事,都能旁徵博引,具有很高的可讀性。
例如「青山魂」乙篇,是一篇描寫詩人李白的文章,第一段就對李白有十分中肯的評價:「在中國古代詩人中,李白確實是一個不朽的存在。他的不朽,不僅由於他是一位負責有世界聲譽的瀟灑絕塵的詩仙,那些雄奇、奔放、瑰麗、飄逸的千秋絕唱產生著超越時空的深遠魅力;而且,因為他是一個體現著人類生命的莊嚴性、充滿悲劇色彩的強者。他一生被登龍入仕、經國濟民的渴望糾纏著,卻困躓窮途,始終不能如願,因而陷於強烈的心理矛盾和深沈的抑鬱與熬煎之中。而『蚌病成珠』,這種鬱結與憂煎恰恰成為那些天崩地坼,裂肺摧肝的傑作之不竭的源泉。」一語點破李白在中國文人的典型意義,道出中國「士」的性格與命運的悲劇。我們隨著作者的書寫,一面感嘆詩人坎坷蹭蹬的生平,一面為詩人的士的性格與當時社會的嚴重錯位而心理澎湃,卻也獲得詩人內在精神價值,既是景仰也是效法的對象,讀來深有所得。全書共有萬字以上長篇十一篇,篇篇可讀。
例如,一篇「寂寞濠梁」,忽而寫莊子,忽而寫東坡,最後竟然聯想到了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寫他為了明朝「萬世一系」,不惜誅殺功臣,其中有一段描寫殺第一功臣徐達,令人讀後膽戰心寒,他為測試徐達是否忠心,曾賜吳王舊宮,徐達不接受,又一起飲酒,故意叫人把醉酒的徐達抬達抬到自己的御榻上,徐達醒後嚇得連連請罪,但仍難逃厄運。最後徐達在病中,太祖賜蒸鵝,食後幾天,終於不起。太子朱標不忍心看眾多功臣受戮,苦苦進諫,明太祖居然以渾身帶刺的棘枝告訴太子:「我這是給你削掉棘刺啊,打磨光滑,豈不是好?」像這樣殺害功臣的還有劉邦,連陳勝吳廣之流沒有成為皇帝者也把當年一起做工的老朋友殺了,理由是這些人除了比手劃腳,議論長短,不成體統外,最主要的還是盡講些陳勝早年不光彩的事(見「文明的征服」乙篇)。像這樣的文章,看到古蹟,想到歷史上發生的事,娓娓道來,令人讀了趣味盎然。
除了殺功臣外,同袍兄弟叔侄自殘者亦復不少,「無字碑」乙文就記載宋太祖暴死,其弟宋太宗趙光義殺死太祖子孫的狠毒經過,令人讀得毛骨悚然,同一類型的史實還有明燕王的靖難之變,尋找惠帝的過程,都是為了爭帝位不惜宗族自殘的殘酷血腥過程。更離譜的是傳說太原一帶有一條「龍脈」,竟然下令削平系舟山,名為「拔龍刀」,並徹底摧毀城池,縱火焚燒了城中的宮殿及民佑,老幼來不及逃街出的,就被活活燒死,還引來汾水、晉水灌城。作者在面對晉陽故城的廢墟,念其舊日的赫聲威,刀有銅駝荊棘滄海桑田,不勝唏噓之感。
「陳橋崖海須臾事」乙篇,更寫出了一闋很有名的詞「臨江仙」,作者楊升庵為了「大禮之議」,竟然和明世宗激烈論爭,終至兩遭杖刑,死而復甦之後,被遠謫雲南永昌衛三十餘年,由權力的巔峰跌入幽暗的谷底,我們在了解故事的始末再讀這闋詞,當更能體會其以秋月春風為伴、寄情漁樵江渚的閒情逸趣,也是詩人賴以解脫自救的途徑。原詞被羅貫中選用於「三國演義」之首頁,更顯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況味,讓人讀後沈思再三,久久無法釋懷。
王充閭的「滄桑無語」,被出版社列為與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和「山居筆記」都是大散文,洋洋灑灑每篇都在萬言以上,有古蹟、古城實景的描繪,有歷史事實的沈思,有作者的心情感懷,對永恆與有限、存在與虛無、幻滅與成功、苦難與輝煌都有深刻的關照,頗能符合董橋在「這一代的事」自序中所言:「鞭策自己寫文章『須學、須識、須情』,僅僅美麗的文字是沒有用的」(「紅了文化,綠了文明」頁一三九)。這種三須的散文理念,正充分顯現王充閭方學養與識見。難怪書前有一段「關於本書」的介紹文字,就顯示出無比的信心,例如末段:「全書注重詩性、理趣與歷史感的有機結合,充溢著作者對人類命運和社會文明進步的感喟與關切,思想性與學術性兼備。在千年交替的當口,無疑這對於面臨種種困惑的人們,具有深刻的啟發和鑒照意義。」我在讀完全書之後,覺得本書有趣有益,是一本值得閱讀的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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