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一種傾向
從國族電影(National Cinema) 的角度研究台灣電影,可以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不管是六0年代的健康寫實主義電影、七0年代的政宣電影、武俠電影、以瓊瑤電影為代表的愛情文藝電影,還是八0年代的台灣新電影,這些電影雖然在題材選擇和美學手法上出現極大的差異,卻都具有避談當代台灣社會現實的特色。六0年代的健康寫實主義電影,基本上是一種配合政策宣示下的產品,旨在展現台灣社會的欣欣向榮,以及人性健康光明的一面,對台灣真實社會的描述,其實是刻板而僵硬的。七0年代出現的抗戰電影、政宣電影,更是大張旗鼓,堂而皇之地為國民黨政權的正統性背書,當時台灣社會的現況在這一批電影類型中,完全缺席。至於當時風行一時的武俠片因影片類型的特殊性,直接避免了處理社會現實的無力與尷尬;愛情文藝電影則專心營造男女之間的情愛糾葛,對當時台灣社會所面臨的政治、經濟和社會上的變動與價值觀的轉變避而不談,不見一部像《甜蜜蜜》一般,在男女主角的愛情際遇中,側寫時代變遷的愛情電影。八0年代初期出現的台灣新電影,雖然被影評人讚賞為台灣電影有史以來首次關注、紀錄台灣社會的成長痕跡與重大歷史事件,然而,這些電影所回顧的卻大都是導演自身的成長經驗和兒時記憶,是對逝去年代的一種追懷,缺乏對當時社會現實的探視與反省。步入九0年代,台灣雖然零星出現了像《熱帶魚》、《獨立時代》、《國道封閉》等反映台灣社會變遷的電影,卻也依舊可見像《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多桑》、《太平天國》及《一隻鳥仔哮啾啾》這樣的懷舊電影。
《一隻鳥仔哮啾啾》描述五0年代台灣沿海產鹽地區,因飲用水含砷量過高,而自來水又不普遍的情況下,導致居民飽受黑腳病之苦的故事。影片表現手法雖然不見新意,但因劇情溫馨感人,獲得不少大獎的肯定,包括亞太影展最佳影片、亞太影展和平貢獻獎、金馬獎評審團大獎、金馬獎與媒體合辦的觀眾票選最佳影片,以及大陸長春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然而,正式放映時,這部電影卻像大多數的台灣影片一樣,票房悽慘。為什麼一部無論在敘事手法、製作水準、演員整體演出都表現平平的電影,會獲得評審團的青睞?為什麼一部描寫五0年代窮苦生活的電影,會在觀眾票選這樣的活動中,獲得九0年代觀眾的肯定?更重要的,為什麼理論上被專業和觀眾肯定的電影,放入正式的商業放映機制運轉中,卻依舊逃不過匆匆下片的悲慘命運?這是本文關注,並企圖提出解答的問題。
懷舊的定義與表現
「懷舊」(nostalgia)一詞初始的概念指的是生理上而非心理上的痛苦狀態,是一種帶有明顯病徵,且會致命的病症。十七世紀時,人們認為如果離家太久,就會導致四肢無力、形容枯槁,甚至死亡。他們把後來證實是腦膜炎、肺結核等病症的病因,歸咎於離家太久。十八世紀,這個名詞又被用來形容士兵離鄉在外打仗的生理和心理狀態,一直到1946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都還可見到類似的用法;不過此時,它的社會意涵已慢慢超越病理上的痛苦,而為學者所重視。今日,「懷舊」一詞的內涵則早已脫離思鄉病(homesick)的範疇,成為一種心理狀態的指稱。
這種心理狀態指的是對過去生活的懷念之情,而在懷念、追想和記憶過去的過程中,人們會選擇性地保存愉悅的、美好的生活片段,忘卻痛苦的感覺和經驗。 這種特殊的刪選過程,使得「懷舊」具有兩種特性,一方面人們可以藉由回憶過去的快樂時光,忘卻現實的煩惱;一方面卻又讓人產生濃濃的感傷之情,因為這種快樂時光早已逝去,不可復得。
「懷舊」雖然因此常被批評為脫離現實,沒有實質用處,卻是人們建構自我身份(identity)的一個重要過程。經由追憶過去的過程,小則個人可以重新發現他的自我,大則國家民族可以經由集體經驗的追溯,再度確認國族的獨特性。
《一隻鳥仔哮啾啾》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懷舊電影。它的「懷舊」不僅表現在片名和題材的選擇上,更表現在影片流露出的觀點中,影片雖然以悲劇收場,卻處處洋溢著讓人懷念的童趣。五0年代的台灣社會尚未經歷經濟成長的奇蹟,仍舊處於傳統農業社會的體質,一般民眾的生活相當貧苦。然而,在許多人提及那個貧苦的年代時,兒時生活的記憶卻像色彩繽紛的圖像從黑白照片中繃跳出來一般,鮮明而美好。在片中,一群小男孩一絲不掛地在水中戲水,後來因衣服被同伴偷走,只好光著屁股追討;在那個物質不豐,游泳池不普遍的年代,他們雖然只能就地取材利用天然的海水與溪流游水戲耍,卻照樣玩得興高采烈。這個歡樂的戲水情景常見於許多描述個人成長經驗的影片中,幾乎是台灣上一代男性的集體成長經驗,也是他們對兒時生活最鮮明的記憶。另一場戀愛中的年輕男女以糖果賄賂小男孩的戲,小男孩含在嘴巴中的糖果硬生生被後來趕到的哥哥挖出來,飛快地塞入他自己的嘴巴,這個搶吃糖果的劇情,背後涵蓋的意義雖是台灣社會的貧苦,但顯現出來的,卻是兒童的天真無邪與容易滿足,而看在許多觀眾的眼裡,卻是熟悉而親切,另有一番趣味。類似的情節在片中屢見不鮮,如在課堂上演練數學習題時抄隔壁同學的答案,被老師發現受罰時閃躲老師的藤條;阿鐘捨不得穿母親送的新布鞋,而將它掛在脖子上,仍舊赤腳上學;厝邊搬板凳坐在三合院前看歌仔戲;阿鍾客串演出歌仔戲,卻因戲服過大而在舞臺上摔跤;孩童在寺廟裡用牛車油偷黏香油錢,以及模仿年輕男女談戀愛的表演等種種令人會心一笑的設計,顯然都是編導對那個年代特別眷戀的記憶。
除了童年生活的歡樂記憶外,懷舊的意味還表現在片中塑造出的人物性格中。以片中罹患黑腳病的阿公為例,當他聽到政府要把所有的井封起來時,第一個反應是:「井是我們挖的,他敢來封?」繼之一想,才說:「不過,這也是有理的,井封了,腳就不用鋸了。唉!這都是命!」在接受醫生治療時他自嘲地說:「下輩子乾脆當黑人算了!要黑的話,就全身都是黑的,像現在這個樣子實在很難看。」他並要求醫生好好照顧他的截肢,等他死後一起放入棺材中,免得下輩子缺手缺腳。這段談話充分展現了台灣人民性格中憨厚、認命的特色;同樣的性格也可以在孫子阿鐘的身上看到。影片最後,阿鐘發現整批冰枝被同伴偷竊之後,非但沒有向他們尋求報復,反而跑向蛤田努力挖拾蛤仔,希望為阿公換來一頓美味的虱目魚湯。這種單純、憨厚和樂天知命的小人物性格,常見於早期台灣人民的身上,但這種性格卻像阿鐘的死亡一樣,早已消失於今日的台灣社會。
由於「懷舊」是一種對過往生活經驗記憶與緬懷的心理歷程,記憶的事物難免流於片段,情感抒發的成份難免多於理性分析。在片中,校長這個人物的設計過於刻板,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首次出場時,就以濃厚的四川腔教訓課堂裡喧嘩吵鬧的學生:「你們這些娃兒,……你們對得起偉大的蔣總統嗎?」出了教室之後,他急急忙忙衝進廁所解急,卻意外被罰掃廁所的阿鐘潑了一身水,他憤怒而誇張的聲音從廁所裡傳出來,迴盪在戲院裡:「真是孺子不可教啊!」阿鐘被罰跪在教師休息室,阿公前來向校長道歉,而他的反應是勸阿公乾脆讓阿鐘去賣枝仔冰,別上學了,免得讓大家難過;另一場戲,阿鐘的媽媽去校學探視阿鐘,發現他被老師罰掃廁所,而向校長抗議,校長跟她討論的則是阿鍾沒吃營養午餐的事;在她送了禮,並一次繳清一學期的營養午餐費後,阿鍾終於免除了掃廁所的命運,還得到了校長頒發的鼓勵獎狀。抄著濃厚外省口音、迂腐、勢利、缺乏教育熱情,這樣典型的描述,使這位校長成為片中唯一令人不忍卒睹的丑角,也顯現懷舊電影中人物塑造易流於平面刻板的弊病。
「懷舊」被指稱與現實脫節,一味沈溺的批評,也不可避免地出現在本片中。全片隱隱約約出現幾個與社會變遷相關的描述,首先出現的是工業污染的問題,片中養蛤仔的大目降仔,看著一顆顆壞死的蛤,氣急敗壞地指責鄰近工廠排放的污水是罪魁禍首,卻也沒有採取任何抗訴行動;其次是他想跟政府「租借」土地,以便繼續養蛤仔時,他請託議員關說幫忙,並在議員暗示下,擠進廁所遞給官員紅包。這一場戲雖然表現得相當含蓄,但清楚地指陳了那個年代官商勾結的「現象」和「方式」。相較於這場戲的隱略含蓄,片中主角「烏腳病」議題的出現,卻像個蹩腳的二線演員,只會照本宣科,把台詞唸完,就算功成身退:外籍傳教士帶領教徒到醫院為病患禱告,影片趁此機會讓醫生把台灣罹患黑腳病的人數與比例宣讀一下,便算交代了影片的背景,以及烏腳病危害台灣社會的情形,純粹是資料的堆陳,生澀而造作。此外,劇情發展的另一條副線,也在一場傳統歌仔戲與脫衣舞團的對陣中,點出了傳統歌仔戲在時代變遷中漸漸式微、凋零的無力。
上述這些指涉台灣社會面臨轉型的議題,原本可藉古諷今,巧妙地連結影片和外在的社會現實,卻在本片以懷舊為基調的處理中,淪為一種可有可無的背景鋪陳,缺乏批判與省思社會現實的觀點,連帶削減了影片與現代觀眾對話的機會。
評審與觀眾口味
在各種影展的影片競賽活動中,媒體總是喜歡在事前猜測評審的口味,這雖然是媒體炒作新聞之舉,卻也透露出一項令人玩味的訊息:影片的得獎與否其實與評審的口味大有相關,並非端賴影片的總體實力。而評審的口味則取決於評審團的組成,包括評審的專業背景、平均年齡、男女比例、省(國)籍分布等各種因素的交叉影響。經由評審團討論、溝通、投票、妥協後出來的名單,反映的其實是這一小撮人中多數人的價值觀。從這個觀點看《一隻鳥仔哮啾啾》,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它會獲得評審的青睞,得到評審團大獎。在金馬獎初選會議時,該片首先以高票擠進最佳影片的入圍名單,但有評審認為該片無論是編導手法、演員平均表現、燈光攝影、道具布景等整體表現,都不足以名列最佳影片;這個意見引起了多位平均年齡超過四十歲以上評審的熱烈發言,他們認為雖然該片整體表現平平,卻補捉了那個時代的風貌,反應出五0年代台灣社會的人文精神,寫實而感人,值得鼓勵。這些「時代的風貌」、「五0年代的人文精神」,體現在一部九0年代的影片中,就成了濃郁的懷舊色彩,勾起了經歷過那個貧苦年代人們的記憶,觸動了他們的心弦。
該片的懷舊色彩雖然引起大多數評審的共鳴,卻吸引不了九0年代的年輕觀眾。對成長於網路資訊時代的年輕觀眾而言,當他有《鐵達尼號》的年輕偶像、《酷斯拉》的視覺特效、《世界末日》的科幻奇觀可以選擇時,他為什麼會走進戲院觀看一部連片名都不懂的電影?那個「連自來水都沒有的年代」又有哪一點可以吸引這個佔觀影人口最多數的世代,走進戲院一探究竟?
曾經有片商戲言「金馬獎是票房的毒藥」,因為根據他們的經驗,只要影片獲得金馬獎,票房肯定淒慘無比。這句話雖然是片商抨擊金馬獎反商業取向之言,卻也指出影片得獎與否與票房成敗不一定具有關聯性的事實,畢竟影展鼓勵的是影片在文化、藝術與電影專業上的成就,而不是為影片的賣座好壞背書。因此,一部獲得大獎鼓勵,卻在票房上失敗的影片,是台灣電影市場上司空見慣的事,本就不足為奇,何需費神討論?然而,弔詭的是,如果影片的題材和懷舊色彩是《一隻鳥仔哮啾啾》獲得評審共鳴,卻導致票房不佳的主因,那麼,該如何解釋該片獲得「觀眾票選最佳影片」獎項的原因?這個來自觀眾肯定的獎項是否推翻了以上的論點?
一部影片如何獲得票房上的成功,牽涉的面向很廣,除了影片本身(劇情、導演、明星)的因素外,其他諸如影片行銷的手法、上映的檔期等,都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單以觀眾票選這樣的活動來推測/期待影片的賣座,當然過於簡單,本文也不想做此推論;本文關注的是,為什麼九0年代的觀眾會在《甜蜜蜜》、《香港製造》、《南海十三郎》等劇情更緊湊、影像風格更強烈的強片環伺中,選擇一部遙遠緩慢的影片?
如上所述,《一隻鳥仔哮啾揪》的懷舊,除了表現在對過去種種美好生活的懷念之外,還表現在劇中小人物的性格塑造上(在《稻草人》中,是台灣人將炸彈丟到海裡後,歡歡喜喜抬著一籃又一籃的炸魚回家,高興從此以後有吃不玩的魚;在《熱帶魚》中,是綁匪出於無奈綁架小孩,卻反而讓小孩度過一個更快樂的暑假)。藉由憨厚、純真、樂天知命的小人物,影片一方面帶給觀眾觀影的樂趣,一方面則因這些台灣人的共同性格,而拉近了觀眾與那個時代的距離。
然而,除了影片本身的吸引力之外,影片的票數多寡其實還與票選活動的舉辦方式有密切的關係。由於這項活動是藉由媒體的號召力吸引觀眾免費索票觀賞六部入圍最佳影片,觀眾群涵蓋年輕學子、家庭主婦、上班族等,老幼參差,異質性較高,不全然是趕場赴會的年輕影迷。另外,主辦單位在每場影片放映後邀請該片導演、演員出席的座談會,也是影響票數的原因之一,因為在經過影片工作人員的一番解說與溝通後,影片的理念較容易獲得觀眾的理解與認同,票數自然增加。由於三部入圍影片《香港製造》、《南海十三郎》、《甜蜜蜜》為香港影片,影片工作人員無法出席座談會,致使票數略受影響。至於其他兩部台灣影片《河流》、《國道封閉》,則因題材與表現手法較為新穎,不易為觀眾接受,票數自然略遜一籌。兩相比較,展現創作誠意、劇情通俗易懂、容易獲得觀眾情感或國族認同的《一隻鳥仔哮啾啾》,也就不難在主場優勢的情形下脫穎而出了。
結語:一種期待
八0年代初期,在政宣、武俠功夫、文藝愛情、軍教等電影類型長期充斥電影市場之後出現的台灣新電影,雖然傾向以個人式的成長經驗為題材,且常在有意無意間流露出懷舊的傷感意味,因而被抨擊為不具前瞻性與批判性,但由於這是台灣電影首次回顧台灣四十年來在政治、經濟、社會等各方面的發展狀況,有其時代性與必要性,依舊獲得台灣與國際影壇的高度關注與迴響。《一隻鳥仔哮啾啾》這部描寫五0年代台灣社會面貌的懷舊電影,不僅延續了台灣新電影以寫實的手法再現台灣社會風貌的特色與傳統,更呈現了某些台灣電影不曾關注的層面(如黑腳病對台灣社會的危害),對以影像書寫台灣的歷史與文化,確有其可貴之處。然而,在政治體制與社會氛圍迥然不同的九0年代,再見一部像《一隻鳥仔哮啾啾》這樣的懷舊影片,卻沒有初見新電影時的新鮮與興奮,反而產生一股措愕之感,台灣電影怎麼還在原地踏步呢?
站在世紀交替之際,我們期待看見一種電影,一種除了懷舊之外,還有其他選擇的台灣電影,而這種選擇或許和我們這個世代的生活有關。
★《電影檔案:第三十四屆金馬獎得獎影片》,1998年,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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