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時光機器，是小叮噹帶給我的。
小學四年級，我從姓名已然被時光風蝕得完全不可考的同學手裡頭借來了第一本盜版本《機器貓小叮噹》，當下被那個外表呈半圓形內部則直通異次元空間的口袋裡頭拿出來的五花八門道具所吸引；在漫畫裡頭常常出現、但初登場時卻不是由小叮噹圓球手掌掏出來亮相的，就只有藏在大雄抽屜裡頭的時光機了。駕著時光機，小叮噹和大雄技安阿福以及不知為何同這夥俗仔混在一起的品學兼優小美女宜靜，一起經歷了大大小小的各種歷險。
後來想想，時光機其實是這部漫畫裡頭最重要、也最弔詭的一項道具。
最重要，是因為這是讓小叮噹及大雄在未來世代裡的後嗣世修回到廿世紀的工具；沒有這樣工具，這個故事就無法開展。最弔詭，是因為這麼一來，其實很可能觸犯一條時光旅行理論裡最容易產生矛盾的因果問題──小叮噹被派到現代幫助大雄，是因為大雄太蠢做啥都失敗以致禍及子孫世世代代生活困苦每個人身上都揹著還不完的債；但倘若小叮噹真的成功地用各種不可思議的道具替大雄創設了某種福被後嗣的功業，那麼未來的子孫就不會想要派個自垃圾堆撿回來的沒耳機械貓到過往去幫祖宗的忙。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一般而言，大雄雖然有利用各式道具的小聰明，但故事最後常因胡使濫用而搞出不怎麼樣的結果；或者，因為這只是部漫畫作品，太多理論縛手綁腳，太容易讓當初漫畫家設定那個年齡層的讀者頭大，這個矛盾大家於是視而不見。
嘿，別誤會；我可不是在責怪小叮噹什麼。
事實上，同許多拿「時光（或者『時空』）旅行」為題材的創作相較，《小叮噹》裡頭的時光旅行可以算是不會產生什麼悖論的優秀作品。雖然就大架構看來似乎不大對勁，但在《小叮噹》漫畫裡大部份與使用時光機所產生的小冒險，因果之間的相互對應大多都還有著穩固的結構。當然，藤子不二雄兩位作者在創作小叮噹系列故事的時候，巧妙地迴避了所有惱人的、幾乎直指「時光旅行不可能」結果的科學理論不談，如此便沾染不上很多麻煩的問題（其實，小叮噹的諸多道具要是真在現實裡出現，所引發的問題會比咱們想像的多出許多倍），但換個角度想，與其在創作品裡頭胡亂引用一些科學理論卻搞得似是而非，還不如像小叮噹這麼辦來得令人欣賞。
是的，我想說的是，有些創作裡的時空旅行橋段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別的不提，最近由科幻小說大頭目 H. G. 威爾斯的後裔改編的大頭目傳世小說《時光機器》電影版本，就不怎麼令人滿意。聲光特效不談──這方面的技術一直是日新月異，歷時數千年的地形隆蝕在電腦的模擬下詡詡如生地呈現，實在是很魅惑震撼的畫面；在情節鋪陳方面，我覺得，這個改編老祖爺爺作品的現代小輩，實在有點愧對先人──或者說，他雖然限定了一個單一的主題，但卻沒能把故事講得清楚巧妙。
這個主題還是因果關係。
其實稍具概念的人都會知道，時光旅行裡的因果矛盾現象及平行宇宙創造之類的概念，應該是最有趣、也最容易在藝術創作裡發揮的部份。如果創作者一定得去使用什麼超光速啦、空間跳躍飛行方法啦，或者是穿越黑洞前進宇宙彼端之類的情節，就不免被近代物理愛好者應用光速不可超越（會有無限大質量需要無限大能量的問題）、物質無法抗拒空間折疊之類的近代物理學說攻擊。甚至，威爾斯原著的時光機也是有問題的──這時光機固定不動，在咱們這顆不停運動的行星上頭而言，絕對是個危險的發明──誰知道即將前往的那個時間，現在這個定點會處於宇宙中的哪裡？
不過不提這些，還是回頭看看這部電影。
因為痛失未婚妻，所以科學家窮極心力發明了時光機器，打算回到愛人遇襲的前一刻將她救離意外現場；但才把未婚妻自壞蛋將會出現的場景拉開，她就因另一場意外喪命。科學家於是把希望放在未來，期盼未來的人類有足夠的智慧能夠告訴他：為什麼他不能改變過去？而在往未來的時光旅程上，科學家因故昏厥，再醒來時地球已然物換星移得不可思議。人類分成地上以及地下兩支種族，地下族群甚至還分隔成了數個階級；科學家同地上人成了朋友，而在闖入地底解救女主角時遇上了地下人看起來似乎頗有頭腦的統領。這個時候，科學家提出了讓他在時光中晃盪、打算尋找答案的那個問題：為啥我不能改變過去。
然後，他得到了關於因果律的答案。
地下人統領說，因為未婚妻的死，所以科學家才得以發明時光機，所以這兩件事互為因果；科學家駕著時光機回到過去，無論如何未婚妻都得死於非命。地下人統領甚至很不爽地暗示，現下的地球變成這副鬼樣子，科學家得負一部份責任。這個部份，就是讓我覺得小威爾斯沒把故事講明白的地方。
怎麼說呢；一般來講，因果論是像雞生蛋一樣的事情。
也就是說，誰生了誰，這是沒法子取代的；回到過去把誰給宰了，這個誰的後代就不會出現。這是很直接的因果關係。但如果把誰死了，所以什麼才能被發明出來套上來，似乎就有點不倫不類似是而非──畢竟，電影裡頭還把愛因斯坦的名字拉了進來，很明顯地在暗示科學家主角本來就對時光問題很有興趣；未婚妻的橫死也許是催化劑，但並不該是真正參與反應的物質。
或者，我們放開眼界，把因果關係想得廣一點如何？
因為這個果（時光機被發明出來）已經成真，所以過去的一切都算得上是此果之因；所以在遙遠未來的地下人統領才能夠指責科學家，必須為現下地球的情狀負上責任。在這種說法裡頭，未來成為已然註定的事實，那麼就算科學家回到原來的時代試著去做一些不同的玩意兒，那麼在未來地球還是會變成一模一樣的鬼德行沒啥不同；地下人統領這脾氣算是白發了。
明白吧？因果律是這部片子的重點，但卻講得面貌模糊。
其實，要是用上平行宇宙的想法，就能夠解決一部份問題；也就是說，回到過去做些不該有的什麼，然後歷史的進程就產生了一條支線，未來將朝著不同的方向伸展。但如果在這個故事裡頭放進平行宇宙的觀念，又容易讓本來結構就不怎麼堅固的因果律搖搖欲墜──如果科學家成功地搭救了未婚妻，那麼他將永遠無法回到自己原來出發的未來原點（因為未來將會轉向發展），故事繼續發展下去，地下人統領的因果論教訓還是會變成胡說八道。
好吧，說了這些，聽來大約已經有點吹毛求疵的感覺。
藝術創作本來就不是硬裡子的科學推衍，在創作者與閱聽者彼此心照不宣的情形下，原本就能容忍某種程度的遷就。但在容忍與遷就之後，利用剩下的有趣變數敘述一個完整圓熟的故事，就該是創作者該盡的責任。我還是喜歡時光旅行所產生的種種有趣情節，畢竟，在我們生活的世界裡，時間身為一個我們無法看見觸摸卻能真實感知的軸向，讓我們只能依序像小學生排路隊一樣一個挨著一個乖乖地前進，想像我們能在時間軸上來回躍動為所欲為，無論如何都是件有趣的事兒。
只是，當時光機器 power ON 的時候，我希望能帶回一些超越時光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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