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最新發表文集 這是中文系教授曾昭旭先生近期所發表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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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真性真情

夢機是當代（至少近三十年來）最重要的古典詩人，這已經是毫無疑問的了！但他作為一個重量級詩人的根本元素是什麼呢？我認為是夢機所秉賦的那一份詩人性情。

當然，光憑一份詩人性情是不足以成為優秀詩人的，夢機也有他在詩學上的用功，在人世間的際遇；但仍須先有這一份詩人性情作底子，才能藉著用功，通過際遇，將詩的光華輝映出來。

但所謂夢機所有的詩人性情指的是什麼呢？首先是他的人生觀。據我的觀察體會，夢機的人生態度既非樂觀，亦非悲觀，也不是達觀，不如說是一種感興式的活在當下。由是善於與周遭的環境人物感應起興，而可樂則樂，可悲則悲。這不正是詩人根柢嗎？夢機因此人緣極佳，人面甚廣。古典詩學會初創，每年選理監事，夢機總是得票最多；民國80年夢機中風，到醫院探病者真是戶限為穿。夢機樂與朋友交，亦深於情，且舉一例以概其餘：民國60年代，我與夢機、顏崑陽、何淑貞同應聘到高雄師院任教，每週南北奔波，同坐火車七、八個小時才回到台北，不想才下火車，夢機居然說：要不要找個咖啡廳坐坐？

但也正因這份重朋友的深情，夢機其實很容易被朋友所傷，每每在利害關頭，讓夢機失望，而創傷難癒。所以夢機的老朋友其實是愈剩愈少的。在豪爽幽默、愛熱鬧裡面其實有一顆敏感脆弱的心，這不也正是一種詩人性情嗎？所以中風十幾年來，行動不便，生活寂寥，感懷棖觸，竟使夢機的詩作更為量多而質精，也可謂是「文窮而後工」了。

 

★別有圓通的智慧                                 

說起夢機的豪爽幽默，可說是朋輩最普遍的印象。這可能跟他出身岡山眷村，少年時不免意氣跌宕有關。夢機曾云：「人說岡山多太保，我總覺哪裡有？結果20年後回老家檢視少年時照片，才知道原來太保就是自己。」

說到這裡且提一事，朋輩大多不知道夢機是基督徒，乃因他是個有名無實的基督徒。原來夢機少年任俠，雖早歲學詩，詩以外的功課其實不好。他媽媽卻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常拉他入教。夢機隨便搪塞，乃說如果你的上帝能讓我考上大學，我就信。沒想到居然考上師大──當時他第一志願師大國文系，第二志願體育系。結果念了體育系，卻在國文系選了不少課，直念到博士，也在詩界成名。

說回到夢機受洗成為基督徒，我卻數十年從沒看他祈禱過一次，此之謂有名無實，也可見夢機的隨順性情、圓通世智。這一方面不免讓他有時過於放鬆，據說他體胖易倦好打瞌睡，竟有一次在講課時也能睡著幾秒鐘。也讓他太忽略自己的身體健康，例如他中風前其實已多有跡象，他這個有長期高血壓病史的人居然毫無所覺。也讓他不耐煩聽玄奧的義理，例如我當年與他每週同車赴高雄上課，相約在車上他為我講一首詩，我為他講一則義理，結果他總是聽聽就睡著。

但也正因這種放鬆的性情，使他別有圓通的智慧。例如他雖不耐煩聽我講道理，但相交日久，其實也頗能探驪得珠。有一次他說：我看曾昭旭的學問也很簡單，不過就兩句話，第一句是「他罵的又不是我」，第二句是「是又怎麼樣」。我聽了想想，果然不錯，我這套肯定自我、建立自信、明辨真我假我的嚴肅學問，居然被他用兩句普通話就道盡了！原來詩人性情，本來不重分析說理，卻貴有直探根源，一語道中的直覺。不過也因此易被駁雜的世情所傷罷了！夢機以此終不信道理而只信他親身體會的經驗。他有一次就曾對我說：「你講的道理只有你做我相信，別人做我都不相信。」我雖感謝他的厚愛，卻也不免懍然，因為他不知其實連我所做也都是不可盡信的，因為連孔子都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真可信的反而是普遍的人性與道理，得從這根源處才能看清世情，諒解人間的駁雜而不受傷啊！但畢竟話又得說回來，若真修煉到此，也就不是詩人了！詩人之可貴可愛，不正因他對情有那麼一點兒不能放下的執著嗎？

 

★溫柔敦厚而不濫

說到情，不錯，世間詩人正因主情，所以也不免癡情、濫情而流連於風月。那麼夢機這詩人的感情世界又如何呢？也會有什麼私祕的誹聞嗎？據我這個最關注且深研愛情的老友觀察所得，可說幾乎沒有。夢機的婚姻家庭觀，其實是滿守傳統道義的，他雖因重朋友之故對家人不算照顧周到，卻也因有豐厚的友情而少惹男女之愛了！據我所知，婚後只略惹過一次塵緣，也及時剎車了！直到他夫人逝世之後，夢機的感情之心似乎才又開始有些流動。也似乎曾喜歡兩位女子，但恐怕連芽苗都未萌發，夢機就中風臥病了！

病中，夢機曾託我將他的一首詩寫在摺扇上送給其中一位女子，又託我將所藏的一瓶美酒致贈另一位佳人。情緣之方萌，便戛然而止，是詩人的哀愁命運，也是詩人的溫柔敦厚罷！

與夢機相識48年，可說之事豈止此箋箋？也只能略窺一豹罷了！夢機中風後曾自言活不過70，於今看來，果然只差一月便是他70初度之辰（9月13日），也真是一語成讖了！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