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破舊不堪起碼有十年車齡,車身佈滿泥濘的速霸陸沿著桑格雷德克里斯託(Sangre de Cristo Mountains)山脈向下延伸的山地防火分隔道一顛一簸的前行。輪胎所過帶起了滾滾黃土。速霸陸穿過一大片用以阻隔林區山火而特意進行了控制燃燒的區域又駛進了區域另一頭已經長出齊肩高白楊幼苗的茂密矮林。
就現在來說,儘管他又餓又累,卻仍需要集中全副精力避免撞到這條窄路上路肩或路面上的山石。他並非每次都能成功,有一次他以為一塊山石是路面的一部份,可是當輪胎駛過的時候山石突然下陷,要不是車身的底盤高,輪胎的避震支撐又抵銷了下陷的重力,他可能要憑雙腿步行下山了。學會了教訓,因此他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雙眼仔細觀察著路面,眼鏡鏡框在曬得通紅的鼻樑上抖動;時不時地,他不得不停下來下車挪開倒下的樹幹或山石。
理昂是故意在新墨西哥州北部迷路的。在經過四個晚上獨自冥想和伴隨著冥想的獨特祈禱儀式,再強大的心靈意志
支柱還是抵不住只想洗個熱水澡,吃份簡單食料的世俗奢想。
破舊的車還算結實,經受住了野外山路崎嶇的顛簸最後駛上了一條還算是正規的碎石路。理昂屬於中等身高,差不多六英尺高,非常瘦削,幾乎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手臂和脖子上的肌肉線條分明。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多餘的脂肪。這要多得他一直堅持鐵人式訓練和在野外露營吃的高纖高能量食物所賜。理昂的髮是淺金色,嬉皮式的髮型垂到耳下,就是慣性的撥弄,卻總有一兩縷髮線不聽話的垂在左眼上。他的鼻子高直,藍灰色的雙眼,皮膚古銅,但因長期在戶外跋涉而變得粗糙不堪。
左還是右?理昂左右看了看,又看了看油表,油箱裡還剩下不到四份之一的油。他決定走左邊,大概遠離了山區在山下更容易找到油站。碎石路比土路噪音大,但更平坦,除了偶爾會有一些曾經是佈滿水,現在卻已被沖刷乾枯的坑洞。他心想陶斯大概在北邊,但他也不太確定──因為他沒有GPS,手機也沒訊號。幹!
四周景色優美,空氣乾燥溫暖,但並不炎熱。大概華氏七十多度吧,他心想。隨著車子駛下山坡,氣溫似乎更高了。陽光燦爛,朵朵白雲。一群烏鴉在山坡上忙碌著。理昂始終看不清烏鴉們在幹什麼,但它們都擠在一起,辛勤地在工作,難道是些死鳥的殘余?還是受傷或生病的動物?唉,這就是達爾文的法則。微風拂面,天空湛藍遼闊,他搖下車窗,呼吸著松樹, 杜松, 白楊,荷包牡丹和其他野外植物的香味;以及自己汗水乾掉後的氣息。
理昂並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但他知道自己正朝著西北邊行駛,除非太陽在浩瀚的太陽系中改變了位置。他自嘲著自己愚蠢的想法。鑑於道路的蜿蜒曲折,他大致是在向西北行駛吧,而在這個季節,道路應該大致向西北方向延伸。
熱水澡、真正的食物,這些念頭再次湧上心頭。他心想,要是能住上汽車旅館就好了,或是來杯加三顆橄欖的馬丁尼也行。碎石路把他帶到上一個山坡,然後又帶他下到另一個山坡。接著又是另一個山坡,這次陡得多,左邊是土坡,右邊是懸崖,然後他又沿著一條長長的陡坡往下開。他轉過一個彎,驚訝地發現這裡與一條真正鋪過的碎石路和兩條防火道交匯。
碎石路邊停著一輛破舊的加長版棕色休閒車,車胎現在已換了用磚塊墊高了。休閒車應該是很久以前被改造成了一間便利店。沒有加油泵的蹤影;店前停著一輛皮卡,店後停著另一輛。一扇窗戶裡亮著百威啤酒的霓虹紅色招牌。
理昂正需要點冰涼的東西來解渴:一瓶水,一瓶冰啤酒,一罐可樂…他把車停在皮卡車旁邊,那是一輛比他的速霸陸還老的豐田塔科馬。他下了車,伸展了一下長時間駕駛帶來的酸痛,然後走到前門。前門上方掛著一塊招牌,上面用手繪的大字寫著店名:「便利便利店」。
在店名下方,還有一行小得多的手繪字體,上面寫著:「所有東西都要付錢。」再下面一行字寫著:「因為我得開車去山姆會員店才能買到它們。謝謝光顧。」
這幾乎讓他笑了一下。美國的很多東西都幾乎可以讓他露出笑容,尤其是那種本質上的空曠感。如果整個世界都像這裡一樣空曠,就不會有全球暖化,也不會有冰川融化。早春時節,他曾到新墨西哥州西南部參觀「閃電場」藝術裝置。這片場地由數百根鋼柱組成,從一片平坦的平原上拔地而起,顯然是為了吸引雷暴的閃電。他覺得這裝置只是稍微有趣,但當晚的景象卻讓他徹底大吃了一驚。
那天晚上,除了星光,別無他物。沒有月亮,方圓幾十英里內也沒有任何人造光源。空氣乾燥,夜空澄澈無比。他凝視著銀河緩緩掠過頭頂。星星先是零星出現,然後是成百上千,接著是成千上萬顆,它們閃耀在數千光年之外,所有的星星都彷彿就在他眼前。他想到宇宙中以及更遠的地方存在著無數的奧秘,它們在不同的星球上繁衍生息,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他也想到蓋亞的死亡螺旋,想到地球生命的終點。
在便利商店裡:他正要走進去,一個身材魁梧的西班牙裔男子戴著頂破舊的草帽,拿著瓶打開了蓋的科羅娜啤酒走了出來。男子點點頭,說了聲「嘿。」。理昂也說了聲「你好嗎?」男子放慢腳步,笑著問:「你是美國人嗎?」理昂想了一下,答道:「是的。」「在這裡很少聽到純美國的口音。朋友,你離家很遠啊。」男子說道。 「美國到處都是我的家。」理昂說。 「希望你喜歡這裡。這裡是個好地方,至少大部份是這樣。」男子說完便走向他的卡車。
理昂朝那人點了點頭示意再見,然後拉開紗門走了進店。店裡的收音機正播放著萊納德·斯金納德樂隊的老歌《甜蜜的家鄉阿拉巴馬》,陽光下塵埃飄浮,屋內突地閃亮著光,他稍注了意,原來是蜘蛛絲在光照下蜘蛛網上的圖案在陽光下呈現出忽明忽暗,絲絲美麗的色彩。他朝蜘蛛絲的方向專注看著,不定時地,又能看到它閃一下光。理昂這才意識到,光線是從西邊的窗戶透進來的。
店是由舊休閒車被間隔成了三個獨立的區域:右邊是一個櫃檯,櫃檯後面坐著個神情疲憊的印地安裔婦女,旁邊是一排香菸架。理昂左邊是商店的主體部分,大概有十五英尺長,擺放著零食,未經冷凍的啤酒和軟飲料。角落裡是一台原本是白色現在已經泛黃的冰箱,冰箱門用黑色記號筆寫著「冷飲」。再往裡看,一扇緊閉的門上寫著「私人洗手間,不對外開放」。整個店瀰漫著牛肉乾,熟透的香蕉和尼古丁的混合氣味。
櫃檯後的女人嘴角叼著根煙問道:「過得怎樣?」「我挺好的。」理昂心想,自己或許也可以選擇那些美式表達方式:「還好」,「挺好的。」,「挺不錯。」的回答。但這些都不是他現在的感受。他只是還過得去,但也僅止於此。 「有冰啤酒或是軟飲料嗎?」「冰箱裡有。」女人說著,用煙頭戳了戳冰箱的方向。當理昂走去冰箱時,她問道:「你是美國人嗎?」
「是的。」他打開冰箱門,發現裡面混雜著米勒淡啤酒,可口可樂,百事可樂,激浪汽水,胡椒博士,還有幾瓶大瓶裝的墨西哥可樂。理昂覺得米勒的淡啤酒味道就像是經過人體腎臟循環的啤酒。所以他拿了一瓶墨西哥可樂,這種高糖飲料能補充熱量和體力,讓他精神煥發。關上冰箱,他走回櫃檯。 「你跑到這荒涼的地方來幹什麼?這一共四美元。」印第安女人嘴裡叼著煙問。 「就開車四處逛逛。」理昂把一張五美元的鈔票推過櫃檯。 「來度假?」她問。 「其實我在洛斯阿拉莫斯工作。」他說。她挑起一側眉毛,理昂覺得這簡直是個科學謎題,至今無人能解開。
「你是在研究原子彈?」
「不,其實我是個醫生。」理昂順了順左眼上的髮線,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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