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擁抱黑眼圈的溫柔：在芝加哥撞見過去
接續前面一篇，在芝加哥遇見學伴之後，激起的是我心中對於設計這個舊愛的五味雜陳。當年的學伴現在已經是景觀設計師，有一技之長，穩定薪水，準備申請綠卡，打算在美國定居。她與網頁設計師男友兩人在芝加哥近郊買了一幢公寓，公寓布置的像個小遊樂園，擺滿各種奇奇怪怪的收藏，就像典型的設計人會作的事：抱著人頭在研究的猴子是煙灰缸、帶著花環的填充小熊、老舊車牌、有精美畫片的煙草盒、一排從小玩到大的巴比娃娃、各種精美漂亮的設計叢書、各種奇怪角度拍的照片。一個西洋棋專門桌（還附計時器的那種）擺在餐桌旁邊，兩台自行車佔據客廳與廚房中間的位置，同學笑著跟我說，上次她和男友兩人騎了半天的自行車，繞了blablabla一大圈。在芝加哥的這次會面，突然我非常可以理解，為何人家說選擇職業，其實是在選擇一種生活形態。
我從Ann Arbor過來，那裡也有我一個現在的學姊正在唸書，我瞭解，她的生活與未來規劃，不會是芝加哥近郊的公寓、拾荒式的收藏與假日騎自行車的生活這種輕巧的趣味。生活將會被壓縮在書堆裡的沈潛與研討會上的縱橫中，以及在異鄉他國，帶著好奇又敏銳眼光的踽踽獨行。
兩個地方，與兩個舊識的相逢，突然讓我想起快要遺忘的設計生活，以及對未來的思考，兩種生活形態好似一組對比：貼近生活的想像（設計）與完全脫離生活的真實（學術）。
我從來都是喜歡設計的。離開，並不是背棄，而是岔路的呼喚與探尋。離開，並不是就不復還，只是怎知回頭時已荒煙蔓草、路跡掩沒、四顧茫然。就好似一個貪玩的小孩離開家去看世界，再尋徑回家時，家卻不知所蹤。
我的腦袋是很設計的。天馬行空、橫向思考，沒有耐心細細耙梳別人的想法；感覺強烈，能很快速抓住各種概念與意象的形貌，把別人的想法拿來觸發自己的想像；最喜歡把不相干的東西抓在一起並列，並找出其中的邏輯來凸顯一些本來不被看到的東西。我喜歡看到嚴肅中有遊戲，遊戲中有深意，深意中有豁達，豁達中又有執著，執著又直指最深沈的嚴肅。每個既定的範疇我都想要去翻動看看，看彼此關係移動之後的結果。三年的造園與景觀設計訓練過程，每個設計老師都會說我很有創意，有作設計的天賦。而每學期的第一堂課自我介紹之後，他們也都會意味深長的跟我說，你很矛盾喔。嗯，矛盾衍生創意。但不管如何，在設計這一行，是很容易安置自己的與眾不同，並可以輕易找到角落，安然躲在裡面各行其是。
我的個性也是很設計的。在斗室與製圖桌前埋頭苦幹一整夜，然後有一個漂漂亮亮的成品出來，那種成就感是無上的。我覺得我個性裡有很現實的一個層面，那個層面大概反映了我星座中的物質主義：我喜歡動手，讓一樣東西從無到有，而且成果可以累積又容易看得見，我不喜歡作了半天看不到任何東西的工作，那會讓我覺得像浪費生命。設計時，可以放肆狂妄如國王，決定這個要怎樣那裡要幹嘛，又平實刻苦如女工，蒐集、分類、加工、剪貼、點滴累積，營造自己的世界。我亦喜歡設計人隱微弔詭的人際關係，一方面是競爭，埋頭揣想並私下操練著孔雀開屏那一刻的舞姿，另方面是難友，一起作夥頂著黑眼圈，在髒兮兮、屑末亂飛、充滿有機溶劑臭味的製圖教室裡，聽著當下最吵作俗的流行歌曲，互相鼓舞著要提神撐下去。
我曾經寫過一副對聯，描寫熬夜趕圖的情景：
「夜戰滿紙圈圈樹，願神種出滿園子的靈感；
撕碎一地描圖紙，讓我擁抱黑眼圈的溫柔」。
那時黑眼圈可是黑得膽顫心驚又心甘情願。膽顫於通常隔天就要上台評圖，甘願於當美美的圖在妳眼前逐漸成形。
三年的設計訓練，雖然不敢說學到多少，但是也在熱熱鬧鬧的兩場畢業設計展後結束了。畢設在老師的鼓勵下選了一個「意象轉換」的題目，我試圖在生活中透過觀察捕捉可以利用的設計概念，並探索從概念（concept）到形式（form）間的轉換技巧。那時玩得十分痛快，每天就忙著胡思亂想，在享受生活中、台北街頭上「順便」找到設計的靈感。現在回想，當時每一位老師都是寵溺我的，他們總是對我的異想天開給予鼓勵跟讚美，卻對我生疏的技巧與稚氣的表現手法不多加苛責。而透過那個展覽，我也聽到了各方而來的讚美。這種種溢美之詞，或許反而讓那時候的我，有點進退失據了。畢業設計是理想的、創造性的，業界是現實的、機械性的，我站在前者眺望後者，眼前彷彿橫了一道深豁，要往前，得先讓自己走向谷底。
此外，我生命中最大的危機就是：我是矛盾的。這個矛盾就在我猶豫不決時跑了出來，我喜歡設計，但有又愛問為什麼；設計讓我表達自己，卻沒有辦法滿足我追求答案的渴魘；設計讓我自重，卻沒有辦法讓我謙卑；設計讓我看到自己，但也讓我產生對「高度」的寂寞。設計人總看似張狂又乖僻，誰也不服誰，但夜深人靜時，誰不要找到那顆指引方向的北極星。因此，那時一念之間，就讓我想試試「第三條路」。仗著自己很會考試的本事，開始在豪華的帝國圖書館裡面，全職K書。一個月後，如願考上研究所，從此走上一條不歸路。
突然覺得，自己在那個時候起，就突然老了…..而現在，大概已經是非常老了………人生能有幾個這種大轉彎呢？到了現在，連路邊停個車喘個氣，可能都是違法的！
PS.照片是密西根湖畔的夜景。見面當天，學伴特地帶我去看夜景，但是風城的風實在太大，吹的實在受不了，於是沒兩分鐘我們就棄甲投降，邊開玩笑誰敢這時候跳下去游泳，就給他一百塊美金，邊轉頭準備開車離開。這時一輛警車從我們車旁開過去，而我們所開的車子的擋風玻璃上，已經多了一張價值高達60美元的罰單。當下大家突然down了下來......不管對誰，這都是一筆額外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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