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三帶著男孩，走出了方回城，朝城郊的山上走去。喬三慢慢地走，男孩也跟著慢慢走。那些壞蛋都赤身裸體地，不可能追上他們。
「你叫什麼名字？」
當男孩正好奇地將視線投向樹冠上的鳥時，喬三突然說話了。
「我……我叫沈謬。」
男孩突然回神，恭恭敬敬地回答救命恩人的問題。
「沈謬？哪個謬？」
「誤謬的謬。」
喬三愣了一下。謬這個字不是市井小民能懂的。雖然它的含意並不好。能取出這樣名字的父母當是讀過書的，怎麼沈謬會落得這樣的田地？
「我的名字，是個師爺取的。他說人一生來到這世上，終究是個錯誤，只有死的那刻，才能校正回歸。謬這個字雖然不好，但它代表我還活著，還在體會著塵世間的一切。」
為了給喬三一個聰明的好印象，沈謬絞盡腦汁，重複著那名師爺為他起名字時說過的話。
雖然這些話他其實不大懂。
喬三點點頭。
「都是錯誤。是個透徹的名字啊！」
想起一些事，喬三又沉默了下來。
沈謬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他怕喬三不高興又把他丟了，戰戰兢兢伸出手去，牽住喬三的下裳。
喬三回過神來，看著牽曳著他下裳的那只小手。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像沈謬一樣，是個有一餐沒一餐的流浪兒。
那時，他也是這樣，緊緊牽著師父的下裳，深怕師父將他丟下。
只是沈謬，知道嗎？在你最落魄的時候，對你伸出援手的，並不一定是好人啊！
喬三就讓沈謬牽著他的下裳，又問他為什麼名字會是個不相干的師爺取的？
沈謬說，在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死了，鄰居夫婦聽見他的哭聲，見他可憐，抱養了他幾年。可是那鄰居也只是個佃農，家境不好，自己也有四個孩子，食指浩繁，沒奈何，只得把沈謬帶去衙門口放著，希望青天大老爺能幫沈謬找個好去處。
你那鄰居夫妻，也算仁至義盡了。喬三說。
喬三想起當年的他，很小就被人販子賣到花樓裡，平時打雜，只待長成，長得好看的充任小倌，不好看的就當花樓打手，專作逼良為娼的勾當。
若不是當年他鼓起勇氣逃了出去，現在的他，應當還在黑暗的社會下層打滾吧？
只是，現在的他，又好到哪裡去呢？
那時，門口的衙役也不知道怎麼辦，把沈謬帶進衙門裡，遇見了衙門裡的師爺。師爺讓沈謬在衙門裡待了幾天，聽說他沒有名字，之前的養父母都叫他阿五，師爺說阿五不算個名字，就替他起了沈謬兩個字。
但衙門不是慈善機構，沒法一直容留沈謬。後來有個衙役想起本縣大戶劉員外獨子頑劣，正想找個伴讀書僮，不如讓沈謬去試試。
沈謬雖然父母不詳，但洗乾淨打扮整齊後，唇紅齒白，一臉聰明相，挺討人喜歡，又是衙門推薦的，劉員外覺得可以，就留用了他。
沈謬就住在劉員外的家，雖然只是下人房，卻是他住過最舒服的房間了，吃穿也不愁。
只一樣不好，那個劉員外十歲的獨子不喜歡讀書，成天呼盧喝雉，玩物喪志，脾氣暴躁，一整個被寵壞的主。沈謬想他既是伴讀書僮，也該勸勸對方，盡盡他的職責，卻老是換來對方一陣拳腳招呼。
原本，沈謬覺得忍忍就算了，畢竟劉員外家的生活雖不完美，但勝在安定舒適，不用餐風露宿，他也沒法苛求太多。
只是，劉公子喜歡賭蛐蛐兒，光這項就耗了他不少錢，而劉員外為了讓他學好，對他的零花錢嚴格管控，所以沒錢了，他就只能去劉員外書房偷，或者拿值錢的東西，叫家裡的長工替他變賣，長工可以分紅。
有一次，劉公子偷錯了東西，那是一枚劉員外過世的母親送給他的觀音墜，玉質剔透，但價值是其次，紀念意義非凡。
劉員外震怒，裡裡外外找那個觀音墜，一副想殺人的模樣。連劉公子也嚇壞了，眼看著就要東窗事發，劉公子竟然把過錯推到沈謬身上，說他看見了沈謬偷觀音墜！
其實，對劉員外而言，兒子與沈謬之間，他也知道沈謬人品不錯，偷東西的人更可能是自己兒子，但沈謬伺候了兒子那麼久，兒子都沒有起色，反而越來越頑劣，商人重利，覺得沈謬沒有利用價值，早想丟了他。
於是，任他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七歲的沈謬還是被順水推舟地趕出了劉府。
沒地方去，沈謬再次回到衙門，他想，這裡的人曾經對他釋出善意，也許還會再幫他。
沒想到，聽說沈謬是偷東西被趕出來的，衙役罵他不自愛，便不再理他了，還把他趕走。
沈謬想回到鄰居夫婦家，卻遠遠地就聽到孩子震天的哭聲，和鄰居夫婦的吵架聲。
他們過得很不好，肯渡自己一程，就仁至義盡了。
沈謬離開了故鄉，那個不再眷顧他，還把他看成小偷的地方，開始四處流浪。
一直到方回城這裡，遇見了喬三。
喬三靜靜聽沈謬，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著那屬於一個七歲孩子的滄桑，沒說話。不是聽不進去，也不是不耐煩，而是那些煎熬，他都懂。
一路回到他山上的住處，一幢竹子搭建成的小屋。
喬三倒了一杯茶給沈謬喝，然後去燒熱水，讓沈謬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後，燒柴做飯。
晚餐有一塊滷肉，一盤青菜，兩碗飯，簡簡單單，連湯都沒有，沈謬猛扒飯，一邊扒一邊掉淚，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地吃飽過一餐了。
木屋雖然簡單，但有兩個房間，一間是喬三的，另一間是小書房。
小書房裡有很多書，沈謬想，原來喬三是個讀書人啊？
喬三讓沈謬睡在書房裡一架躺椅上。自己回房間休息了。
今晚月色明亮，斜斜地照進小書房。沈謬睡不著，他從躺椅上爬下來，看著小書房裡的擺設。
雖然無父無母，但住在劉員外家那段時間，沈謬也讀過書，識得字。他就著月光，看著書架上的書，他想知道，喬三對哪些書有興趣。
書架上的書，大多是道教的書，什麼「抱朴子」「南華真經」「沖虛真經」之類的。
然後，就是一些武學或術法秘笈，什麼「龜息法」「藏龍法」「落葉三式」「冰心訣」之類的。
難道，喬三是個道士？
但他看起來不像啊！道士，沈謬也看過，神神叨叨的，以喬三的氣質，更像個儒雅的讀書人。
不過，他能黏住錢老大手中那麼大的一根木棍，又能不動手，就讓他們的衣服碎個精光，那樣的本領，肯定是法術無疑了。
這讓沈謬對喬三崇拜得要命。
然後，在書架的底層，沈謬發現了幾口大抽屜，有些蒙塵。
沈謬打開其中一口，裡頭收納了兩柄一樣的劍，劍刃上都用類似藍寶石的漂亮石頭，鐫了七顆星星，亮閃閃的。
靠近劍鍔處，各刻了一個名字。喬子軒。白騁
難道，喬子軒，是喬三的真名？但這劍看上去，很久沒用了，真的是喬三的東西嗎？
白騁又是誰？
第二個抽屜，是一些舊袍子。有些上面繡了軒字，另一些繡了騁字。
沈謬將其中一兩件打開，發現那些袍子尺寸都不大，應該是孩子穿的。
再將它們摺回去，其他抽屜裡，有些文具、甚至是三清鈴卜龜護心鏡等法器，上面都鐫著字，不是軒，就是騁。
書桌上的東西也是，不是軒的，就是騁的。
難道，喬三並不是一個人住？
那，他還會收留我嗎？
想到這裡，沈謬有些害怕，把所有的東西回歸原位，擔心喬三生氣。
隔天上午，沈謬睡到很晚才起來，喬三已經把早餐做好了。喝了一碗熱騰騰的粥，沈謬滿足得要命。
看著沈謬吃完後，喬三從房間裡拿出一只鼓鼓的包袱，擱在桌上。
沈謬馬上警戒了起來。
「沈謬，這只包包裡，有百兩白銀，五十兩黃金，是我全部的家當了，還有一把短劍，可以讓你自保。你今天就走吧。」
說著，喬三將包袱推給沈謬。
沈謬怔了許久，他眼眶紅了，搖搖頭。
「喬哥哥，我沒地方去，請你收留我吧！我可以幫你打掃房子、洗衣作飯，我什麼都會做，請你收留我，不要趕我走。」
「沈謬，我只是一個快死的人，你跟著我幹什麼呢？我身邊的人都死了，跟著我，你只會被連累。」
聽到快死了，沈謬抬起頭，詫異地看著喬三。喬三看起來精神是不好，但離快死了還差一大截。
難道，這是趕他走的藉口嗎？
沈謬離開他的座位，撲的一聲跪了下來，朝喬三不斷磕頭。
「喬哥哥，你本領那麼強，打退了那些壞蛋，我也想學你的本領，如果我學會了，就不怕他們欺負了，等我長大，也會好好回報你的。就算你生病，我也會到處去找好的大夫把你治好的，拜託你了。」
沈謬幾乎把額頭都快磕破了，一塊瘀紫的血痕。
「你說你身邊的人會死，我離開這裡也會死，結果都是一樣的，請你收留我吧。」
「你想拜我為師？」
提到拜我為師這四個字，喬三不禁又恍了神。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
不給喬三拒絕的時間，沈謬又朝他磕了三個響頭。
額頭上的鮮血滲了出來。
「你等等，讓我想想。」
喬三嘆了口氣，扶起沈謬。
「我出去一下。」
說完，喬三逕自出去，走進樹林裡，走到沒影。
沈謬抹了抹淚，也順手把臉上的血抹掉了。
喬三，不會是想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吧？
但人海茫茫，他只有喬三可以相信了。如果連喬三都騙他，他的人生也未免太悲哀了。
他只能相喬三。
黃昏的時候，喬三才回來。
「你還沒走？」
沈謬等了這麼久，幾乎要絕望了，看見喬三再度出現，沈謬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
「好，他說可以，那我便收你為徒。」
喬三坐了下來。
「不過，我要告訴你。我曾經是青陵派的門徒，現已叛出。所以，你是我的徒弟，但和青陵派一點關係也沒有，這點，你要記住。」
沈謬終於笑了，誰理他啥勞什子青陵派，他只想跟著喬三，點點頭，正要跪，不過，喬三剛剛好像提到一個「他」字。
他又是誰？
「行過拜師禮後，你必須跟我去見他。」
喬三逕自說著。
「還有，既然你拜我為師，我不得不告訴你我的真實姓名，我不叫喬三。」
「我叫白騁……而喬三，是他的名字。」
白騁語氣徐緩，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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