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隔了一年，平日靠著web-cam、ICQ聯絡的牛郎與織女，終於又要約會了，碰了面，牛郎興匆匆抱著一大捆花束，戴安娜玫瑰、香水百合、還有淡紫色的卡斯比亞，它們臃腫巨大地紮在一起，好像三月初的陽明山花鐘。
織女微微蹙眉，收下了花，牛郎接著宣布晚餐地點，他驕傲地唸出一家當紅餐館的名字，那名字聽來如此遙遠而不協調，讓人聯想起某個南歐城市、黑邊鑲金線的俄羅斯瓷器，還有美國運通金卡。
織女終於忍不住了：「這是我們的節日，我厭倦了讓美食指南與『飯店特別企畫』，決定我們該吃些什麼；尤其在類似鹽水蜂炮的嘈鬧氣氛中，更少的選擇、更擠的座位、更不耐煩的服務生，菜單上的『鶼鰈比翼情人餐』，只不過是兩隻鴿子與兩片鱈魚，加上兩杯次等香檳，一支嗆鼻的香水蠟燭，然後貼上一個『久久愛妳專案』的名號，就要賣你九千九百二十元不含稅。」
無視於牛郎驚訝的表情，織女繼續她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我也厭倦了我們幾千年來的『一歲一會』，變成百貨公司年度銷售行事曆上的『事件』，每年從除夕春節開始，然後是二月原本叫『聖范倫泰節』的老外情人節，你知道嗎？聖范倫泰是一名殉教的修士，二月十四日是他的砍頭日。」
「接著，五月是母親節、六月是端午節，夾在八月初父親節與九月中秋節之間的，就是我們了，商人以我們為名，毫不遮掩地大喊『買！買！買！』聽聽這些廣告標語：『整年份的愛情，今天一次購足』、『鑽石：永恆的吻痕，持續一百年的性高潮』、『收買她無限額度的笑容』……」
織女的表情冷靜而憤怒：「總之，我們被困在一個名叫『節慶行銷』的籠子裡，無論是一支一百元的長莖玫瑰、一夜五萬元的偷情賓館、根本用不著的義大利餐具、原本買不起的金屬或礦石項鍊，全都因為這一天，變成理所當然且理直氣壯。」
牛郎終於從震驚中醒轉，囁嚅地說：「可是……我們已經是民俗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中秋節一樣……」織女狠狠地打斷他：「沒錯，只不過，我很不爽自己被商人當成不支薪的推銷員；就像嫦娥，上回我跟她通電話，她也很無奈，自己莫名其妙變成菸酒業、糕餅業、還有烤肉醬的頭號業務經理。」
「以前我們只是兒童神話故事書裡，一則淒美的小傳說，或者是天文星宿的小典故，即便因為該死的電燈與大氣污染，已經很少人仰望辨識我們。」織女嘆了口氣：
「後來，先是聖范倫泰，接著是我們，銷售人員發現『愛情』是最佳的消費元素，他們利用炫耀與對比心理，將情人節設計成一場瘋狂的購物競賽，『吃』與『買』變成戀人的反射本能；『你愛不愛我』的操作性定義，可以代換為一道物質不滅定律，這道公式，由下列自變項所構成：玫瑰花苞的數目（從99到1314，「花語」是人類另一項偉大發明）、當晚晚餐是否有魚子醬與小提琴演奏、情人節禮物的發票明細，或者度假飯店的海景……」
牛郎當然不知道，他們睽別的一年裡，織女日夜紡紗之餘，偷空讀了《資本論》，體認到她在這故事裡，身為勞動者的被剝削位置：工時超長，既沒有勞健保，更沒有退休金，一年只休一天假；如今最讓她生氣的是，除了善妒的天神，連俗世凡人都要占她便宜。她歷歷數落：
「他們遺忘了我們的故事、拋棄了貧苦與共的堅定信仰，抽離了我們日復一日的徒勞思念，還有職業操勞造成的指繭與黑眼圈；卻壓榨我們的剩餘價值，將我們這一天符號化，濃縮簡化為幸福的假意識，一場空洞、貧乏、缺乏想像的狂歡儀式。」
「最可笑的是，為了區隔二月十四日西洋情人節，『中國情人節』取代七夕，成為印在月曆上的字樣，彷彿情人節也開了兩家分店；年復一年，大眾媒體與商品DM不斷反覆轟炸，召喚戀人們走進一個消費能力展示的閱兵隊伍。」
聽到這裡，牛郎舌頭發硬、腦袋發燙，說不出任何話來，他只得打了通電話，取消兩周前搶下的晚餐訂位。
然而，晚上該去哪裡？多年來，他習慣倚賴陳美鳳與城市情報誌的指示，逐一安排今晚的節目；如今，他已遺失了組織浪漫的能力，遺失了單純相愛無涉新台幣的能力，他有些錯愕，卻很期待。畢竟，這將是他最難忘的一個中國情人節，喔不，七夕。
【作者按】本文原刊於八月十六日中國時報浮世繪版，祝全天下的紅男綠女、孤男寡女、善男信女，都能有美好一夜，有錢人終成眷屬…不啦，有情人終成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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