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偏見之斷簡殘編二台 一個在虛無悲觀環境中努力培養無可救藥樂觀信念的中生代報紙記者的奇怪焦慮與嚴重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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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我關於做夢，記者做的夢有什麼不同呢？

年輕記者進一步解釋他的疑惑：你是否曾經夢到自己被漏重大新聞而遭到處份？或在夢中享受攻佔頭版頭條獨家新聞的快感？　

是的，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而且，實際情況遠比想像中還要嚴重的多。

當我還是菜鳥記者的時候，源自於新聞競爭的巨大焦慮與狂喜，幾乎是夢境中反覆出現的唯一主題，並與現實生活中種種挫敗與歡欣，交錯折磨我初入社會時單薄而脆弱的心靈。

我只和幾位記者交換過夢境經驗，因此自然無法宣稱，年輕記者所做的夢必然屬於同一類型。但是，憑藉多年工作經驗與對人性的觀察，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新聞界亦是不變的鐵律。

只要夠誠實，我相信部份「記者做的夢」會嚇跑大多數「想做記者的夢」。　

剛當記者之初，大概整整有一兩年甚至更久的時間吧，我常常陷入一種「自己漏自己新聞」、「自己給自己獨家」的獨特夢境。

有時候我萬念俱灰、如遭雷擊，因為「敵報」頭條新聞的斗大標題與聳動內容，讓我在隔天清晨挫敗得想要去跳樓；有時候我痛苦沮喪、暗自神傷，因為我自認是重大獨家的報導被証實是唯一獨錯，新聞同業與報社主管一整天都以此為笑柄；有時候我自怨自艾、自我唾棄，因為最欣賞的採訪對象當眾批評我不夠專業，並且揚言以後拒絕接受我的採訪。

有時候我滿心狂喜、雀躍不已，因為昨天努力跑到的獨家新聞被報社做到頭條，
採訪單位氣急敗壞下令追查為何洩密；有時候我目空一切、走路有風，因為同業認為根本不重要的新聞被我找出重大玄機，隔天所有同業不得不對我由衷欽佩；有時候我自戀自傲、志得意滿，因為報社決定在連串傑出表現後發給我鉅額獎金，老板更親自召見表示高度肯定。

不僅如此，我一度是個透明人，可以藏身在所有秘密會議中而不被察覺，因此我有寫不完的重大獨家新聞；我也一度是某個重要採訪對象的親戚，以致於我有聽不完的高層政治秘辛；我還一度是個新聞英雄，在多次伸張社會正義後成為所有年輕記者的偶像；我更一度是全天下最有膽識的記者，對著報社主管與老板拍桌大罵後翩然離去。

這些夢境無奇不有，而且詡詡如生。有許多次，我甚至於可以清楚「看見」自己被漏新聞的版面位置、敵報記者令人恨之入骨的遣詞用字、採訪對象或報社主管的所有稱美與辱罵。

也因為這些內容太過明確，以致於我不得不相信，這些夢境全都是真的。在幾次驚駭出一身冷汗的惡夢過後，我甚至於沮喪得想要完全離開這個行業。

是的，我相信每個年輕記者的夢境中，都曾大量投射新聞工作的歡欣與挫敗，剩下來的部份，則是不斷想要逃離新聞工作的煎熬與掙扎。

直到後來一度轉跑所謂獨門路線（其他報社沒有配置主跑記者的路線），因而也沒有所謂獨不獨家的問題（有寫就是獨家，沒寫也不算漏新聞）之後，我才逐漸擺脫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夢魘與自戀。

然而，隨著路線性質、採訪內容的不同，我仍然陸續做著各種光怪陸離、無奇不有、但與這個行業的特性緊密相關的夢境。我也繼續觀察與相信，資深記者、報社主管、媒體老板只是身份不同，但皆無法免於環繞在這個行業的獨特惡夢與美夢。

夢境之前人人平等，記者何能例外。

不論記者的外觀是如何在發掘真相、追求進步、伸張正義，記者的夢境卻不可能自外於人性；人性中所有的美麗與醜陋、堅強與脆弱，不會因為任何行業的區隔，而在夢境中有本質上的差異。

換句話說，行業也好，志業也罷，都只是夢境的表相。即使逃離新聞工作，也只能保証不再做漏新聞的惡夢，但勢必會重新墮入其他外觀與類型的夢境焦慮，並且繼續「重現」個人成長經驗與人生其他階段的潛在慾望。

因此，我們不必過度美化「想做記者的夢」，但也不必過度醜化「記者做的夢」。一切回歸人性，才能更加理解夢境。

有人問我關於做夢，希望下回我可以像哈利波特一樣騎著飛天掃帚跑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