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的時候，除了發現秋天已經不請自來，在我的閣樓呵氣成霧外，並沒有發現今天是什麼日子。當然，是不用上班的星期六；這是我慣性地邊煮咖啡，邊開電視，看到 NBC 假日主播 Campbell 那梳得齊整的旁分何麗玲頭，代替 Katie 鄰家阿姨式的 blow-dry 出現在畫面上時，腦中有關時間的唯一聯想。
然後忽然，畫面跳到布希那副苦瓜臉，他請大家默哀一分鐘，因為三年前的今天，同一時間，早上八點四十六分，紐約的雙子星成了生靈塗炭的具體而微。
整整一分鐘，畫面中的人低頭斂眉，現場收音傳來隆隆的地鐵聲，風聲，及一些尋常的環境噪音，正打開烤箱準備烤麵包的我，也不由自主停了下來，心想，向來汲汲營營的紐約市，恐怕再沒此刻清靜。
默哀過後，現場罹難者家屬代表發表簡短悼詞，他們當中有一位泣不成聲的媽媽說，Nickie, 三年時光漫漫，但記得你的音容笑貌卻從來不是難事；今天是這樣，昨天和之前的每一天亦如是。失去你不消一日光陰，其中的椎心之痛，卻到如今仍盤桓不去。
我以為，這樣的話比起「人子失親謂孤兒，丈夫喪妻稱鰥夫，然白髮人送黑髮人者，尚無一辭以表述，蓋喪子之慟無可言喻。」這樣字字鋪排的總統致辭，更叫人動容。或許我對政治人物唸稿致哀向有偏見，暗想「布希家庭」最大的煩惱，不過是一雙寶貝女兒被拍到未成年飲酒，有損第一家族形象，這與「布衣家庭」早餐桌上從此多出一個空位，所謂為人父母，相距豈可道理計啊。
當然醜聞與訃聞，本來就沒得比，王子與庶民的生命合該一樣寶貴 (哼，其實恐怕是尊貴多了) 。我只是想說，聽到布希唸稿時，腦子接收到的是口譯練習素材，可那位媽媽那般不打草稿的哀痛，卻直接傳到心上，我想到遠在台灣的爸媽，想到每回返鄉後要再飛來美國時，打過共匪的海軍陸戰隊老爸，孩子般地紅了眼眶，胸口忽然一緊，整個人好像跌進情緒的深井，良久才由地心向上一波波傳來，所謂餘痛這東西。
我得承認，這是在異鄉生活，最教人害怕的時候。平時雜在各色人種，上班時除了期待二週一次的薪資入帳，不免也做出一副狠角色模樣，帶著代表台灣人與老外較勁的潛意識（當然還有與大陸人的國仇家恨），賣力在職場搏殺。下班後只要有寄託，日子縱是單調無波，第二天也還能從床上翻身跳起，不管是王子復仇記或基度山恩仇記，同樣戲碼照舊粉墨登場。
可是像這樣一個沒有防備的，無班可上的秋日早晨，忍者服還泡在洗衣機，這樣一聲媽媽的呼喚從電視直射進心上，教人當場變成甩不出蜘蛛絲、也施不出輕功的蜘蛛人，在「為誰而戰」的疑慮中，因為沒辦法從摩天大廈跳下去，只好黯然去坐電梯，還得忍受旁人看瘋子的眼神。
三年前的九一一，我在波士頓剛剛開始人生中的第二份工作，雙子星被飛機穿過的那一刻，慣常是我推開公司大門的時候。現場哀聲四起之際，我的家人朋友都好端端地在台灣，可能正喝著珍珠奶茶看借調自 CNN 的畫面插播，可能正在報社寫稿。
三年後的今天，我一個人坐在秋陽普照的客廳裡，聽罹難者一個個被唱名致敬，想到他們都曾是某人的丈夫、老婆、兒子、女兒，忽然間覺得自己好幸運，家人朋友全尚健在。然而，我真是什麼也不曾失去嗎？幾乎是不由自主地， 我低頭望著茶几上從襯衫剝下的員工識別證，上頭封存著眼裡閃著野心，笑中猶存天真的三十歲。我忽然想，除了逝去的青春，三年前一個選擇，是不是也讓我失去了所謂舉案齊眉，承歡膝下，甚或孕育生命的機會？
創作於 2004-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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