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只要出現「故鄉」這話題，好像所有的作者，童年記憶中的農村景象，就嘩啦啦「刷」的一下，豪邁的一幕幕展開:偷採水果、搭五分車、抽甘蔗、抓青蛙、灌蟋蟀、烤蕃薯、跳進河塘戲水...，文字形容的淋漓盡致，讓人彷彿身臨其境;老實說，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台北市人，還真是羨慕不已。
道地的都市土包子，初中畢業之前，生活圈的範圍大概方圓不超過十公里吧!總在台北市中心打轉，最遠去到兒童樂園、動物園、圓環，連西門町在哪兒都不知道，更惶論農村童趣了。
我們可不曉得中山北路漂亮的樹葉叫楓葉，僅僅記得童年辦家家酒時，挑揀完整的葉子當錢，學媽媽去買菜用的，榕樹葉從中間撕開一半交叉，再以葉柄穿過就是小粽子，把蔥切下的白色根鬚，拿來當炒米粉;都市中車水馬龍，缺少大自然的環境，跳房子、跳橡皮筋、一二三木頭人、老鷹抓小雞...，就這些卻也玩的不亦樂乎。
回想起來，也差不多四、五十年前了，台北市中山北路二段，靠近民生東路口的小巷弄裡，童年記憶的眼中，長長的兩排相對，高大豪華的日本式木造建築物，拉開木門走進玄關脫鞋，爬上寬敞的深棕色地板，可以任你翻跟斗，盤腿舒服地坐在窗檯上看國語日報、透過竹籬笆呼叫玩伴、和過路的婆婆媽媽打招呼。
這些早已拆除的日式建築物，是煙酒公賣局的職員宿舍，爸爸不識字，只是煙酒公賣局的小工，角落邊靠操場的矮小違章建築才是我們家;每逢下雨的時候，屋裡到處散落著接漏雨的鍋碗瓢盆，「叮叮咚咚!」的雨聲陪伴著我們長大。
年年夏天總有幾次刮颱風，偶爾會有比較嚴重的，當水淹到一公尺高的時候，爸爸就把幾個孩子輪流放進大洗澡盆，一趟趟游泳推送到金山戲院的二樓避難，所有附近人家都擠在一排排的座位，抱著溼漉漉的棉被，大人忙進忙出，小孩子們沒人摧睡覺，打打鬧鬧玩的開心雀躍。
翌日雖然雨停了，積水卻還未退，眾人擠在寬闊的樓梯口，看著中山北路的快車道上，許多年輕人游泳比賽，也炫耀他們的泳技，我們捧場地高聲歡呼加油。孩子們只知道高興淹水不用上學，哪懂得父母善後的勞累、操煩?
爸爸是老芋仔，媽媽是道地的台灣人，像我們這第二代就叫「芋仔蕃薯」，我在眷村出生、成長，鄰居通通是外省人，從小眷村裡南腔北調的國語早聽慣了，媽媽嫁雞隨雞，也跟著爸爸講山東腔的國語。
小學讀的中山國小，講台語是會被掛個紙牌:「我不說台語。」所以直到二十歲出社會工作以前，我是一句台語都聽不懂也不會講;婚後嫁入台灣家庭，也常常為了語言不通鬧笑話，當然現在台語講的是刮刮叫，因為我是台灣人。
那年我八歲。整個眷村裡，就數住巷口的劉家兄弟最頑皮搗蛋，讀小學的那兩兄弟不知道是欠扁?還是皮癢?一天，不知道為什麼，又與眷村外頭的孩子吵起來，眼看著對方人多勢眾，碰巧那天眷村的其他男孩子都不在場，他們沒有後援，只能噓張聲勢鬼吼鬼叫，逐步地慢慢往眷村退回。
原本拿著細竹枝趕自家孫子回去的阿婆，聽到劉家兄弟不甘服輸地胡說八道，操著發音不準的台語對她喊:「臨叨西郎，臨叨西郎，西嘸郎銬!」被激怒的阿婆，大發雷霆地破口大罵:「猴死嬰仔，好膽你麥走!」發飆似的翻過頭來，邁著小腳兇猛追殺，嚇的兩兄弟抱頭鼠竄，飛奔逃回眷村。
我們幾個小女孩正在巷子裡頭辦家家酒，雖然女生平常是不和男生講話，不過看到阿婆兇巴巴的衝過來，倒也挺義氣的，七手八腳、不約而同的幫忙，使盡吃奶的力氣，把眷村巷口對開的大鐵門，用力往外推，剩下一點小縫，待他們倆衝進來，「匡啷」一聲巨響，趕緊鎖上。
有恃無恐的兄弟倆才放下心，頑皮本性又讓他們爬上鐵門，得意洋洋的探出頭示威，一會兒雙手拉下眼皮，又是扯嘴巴伸長舌頭:「耶~~~!」一會兒右手拇指頂在鼻孔中間，另四指在鼻子上不停的彎曲、伸直，挑釁著作鬼臉，不知死活地猶自口沫橫飛的叫囂:「抓不到!哈哈!怎麼樣?妳抓不到!」
阿婆怒氣沖沖的碎碎唸:「騙俏A，阮有五個後生，三個查某仔，十多個內外孫，是安怎西嘸郎銬?」拿著細竹枝揮舞，使勁的拍打大鐵門出氣。
他們睡午覺的胖老爸被吵醒，不由分說的把他們給扯下來，當場抽出皮帶「劈哩啪啦」，小兄弟倆挨了頓好打，還罰跪了許久;當然看到大胖子劉伯伯一臉臭的出現，哪還來得及通知?我們早已鳥獸散，躲在竹籬笆後面瞇著眼睛，偷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罰跪的兩兄弟，換我們幸災樂禍的做鬼臉。
寫著寫著，不知不覺地噗嗤一聲笑出來，眼角還居然沁出淚珠;恍惚回到幾乎遺忘的記憶深處，颱風過後，地上仍然積水及膝，幾個小女孩踩在倒塌的竹籬笆上，拼命划著不會動的船:「搖!搖!搖小船，努力向前搖，努力呀!努力呀!努力呀!努力向前搖!」對面幾個小男生，開心的用力跳躍，人手一枝竹枝，胡亂拍打搖晃，吆喝著:「加油!加油!」雙方你來我往，滿頭大汗的相互叫陣。
原來，一直到現在仍舊讓我眷戀難忘，那些日本傳統的木造建築物，是我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童年幼小心靈所嚮往、羨慕的，才會曾經數度專程到日本鄉下，就為了欣賞合掌屋，也是心底那一絲絲的童年回憶在盤旋、眷戀。
台灣，永遠都是我們這些芋仔蕃薯的故鄉，這裡，有我的家、有我愛的人、愛我的人，我的根深深植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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