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名:你那邊幾點 What Time is it there?
導演:蔡明亮(兼編劇)
年份:2001
國家/地區:台灣/法國
片長/菲林:116分鐘(彩色)
一、三、五。蔡明亮繼續拍小康(李康生飾)跟小康父母
的故事,最新的內容收在他的第五部長片。到了現在為止
,每一部「小康和他的家庭」電影(包括「青少年哪吒」
(1992)、「河流」(1997)和「你那邊幾點」)之間,
都會隔一部講另一些故事的電影(「愛情萬歲」(1994)
和「洞」(1998)),雖然男主角仍是李康生。
蔡明亮的父親在「青少年哪吒」殺青前去世,李康生的父
親則在「洞」開拍前,因病魔纏身而自殺,片子最後的字
幕,導演要將它獻給自己和小康的父親。不難明白,「你
那邊幾點」會談論父親的死亡,而父親的死,就引發全片
的其中一個主題:思念。
片子開首的那場戲,只見父親獨自一人準備吃飯,接著他
點了一根煙在家中踱步,叫了兒子,卻沒人回應。到了下
一個鏡頭,活人變了小康捧著的骨灰,小康在往骨灰龕的
路上,回答爸爸生前的呼喚:「要過隧道了,你要跟來哦
!」可惜二人已分隔陰陽,父親究竟有沒有跟來,變成不
可知之事。
回到家裡,失去父親的小康顯得不安,晚上尿急也不敢上
廁所,只在房間裡找些膠袋或膠瓶草草解決。母親卻天天
守候亡夫魂魄回來,猜想他會附在某些生物身上回來,更
連活人吃飯的飯桌都要給他留一個位子。
活人還得繼續在現世的生活,小康在守喪期間,繼續在台
北車站附近的行人天橋擺賣手表。他遇到湘琪(陳湘琪飾
)。她看中了小康腕上那隻能顯示兩個時間的手表,想買
下來,小康執意不賣,理由是他在帶孝,不想將衰氣藉手
表傳給她。
她拿著小康的名片,打電話給他。「不會啦!」她再次堅
持要那隻表;她說,她信基督,衰氣算是甚麼呢?結果小
康打個七折給她,手上的表七百塊錢成交。她在交易時提
到,她第二天要出國,到巴黎去。
可能是湘琪出國那天,小康半夜打電話,查問當時巴黎的
時間。巴黎的時間比台北慢七小時。小康將家裡的鐘,如
同行李箱的貨箱裡的每隻手表,以及他能調校的每個計時
器,都撥到湘琪身處那邊的鐘點。另一方面,他買了一盒
講巴黎的電影錄影帶在看,是杜魯福(Francois Truffaut)
的「四百擊」(400 Blows/Quatre cents coups, Les, 1959)
。
母親看到被撥慢的掛鐘,同看的小康沒對她解釋原委,她
就認定是父親亡靈所為。她請人回家作法,希望父親在家
安息。
到了巴黎的湘琪,獨自一人租了旅館客房休息。她連續幾
晚聽到樓上的神秘腳步聲,她曾上樓一探究竟,但在深究
之前,就先自行中止偵查。她的巴黎遊孤獨既不快:一個
人喝咖啡吃午飯,漫無目的的乘地鐵,身邊一群群既不相
識又言語不通(片中的湘琪並不懂得法語)的法國人更顯
她的孤立。
身處台北的小康,日子同樣過得乏味。他每天上班下班,
跟冷冰冰的母親吃遲開的晚飯。他將計時器撥到巴黎時間
的舉動,被一個胖小子看到,於是胖小子跟小康到了電影
院,搶走小康在影室外拆下的鐘,在男廁的廁格裡自瀆。
追來的小康只見他用下體試圖撥弄時鐘。
回到家裡,小康見到家黑漆漆。母親極力遮擋外邊的光線
,因為她相信家太光亮的話,丈夫的靈魂不會回來。小康
覺得她想父親想到不可理喻,跟她吵了大架。
巴黎和台北的影像不斷交疊,鏡頭又轉到巴黎的湘琪。她
獨自在墳場散步,接著坐在長椅找東西。長椅的右側坐了
一個男人:他叫Jean-Pierre Leaud,在「四百擊」飾演少
年主角Antoine Doinel。老年的Jean-Pierre一臉滄桑,跟
小康在錄影帶看到的少年隔了四十年;而小康只能從錄影
帶看到的角色,湘琪卻在現實生活跟真正的他相遇--他
介紹自己叫Jean-Pierre。
"What are you looking for?" Jean-Pierre問湘琪。
"A telephone number." 會是小康的號碼麼?
接著他徐徐寫下他的電話號碼,交給她:"This is my number."
在茫茫人海向她伸手的,何只是他一人?及後湘琪在咖啡
室嘔吐,香港旅人(葉童飾)為她端來暖水,然後跟她談
起來,最後湘琪到了旅人下榻的旅館。
小康的撥鐘舉動到了高峰。他沒能調校台北車站的時鐘,
就跑到西門町的一幢大廈頂層,用長天線撥弄時分針,這
次他成功了。他打開帶來的紅酒,在天台喝了幾口,回到
自己的汽車上又繼續喝。車前方放置的蛋糕盒,提醒他那
是湘琪出國前送給他的禮物。小康打開盒子看看,然後丟
掉。
家裡的母親又在做甚麼呢?她著意打扮自己,穿上禮服,
別了花在頭上,坐在飯桌前給亡夫一杯酒。小康就在車上
,喚了流鶯(蔡閨飾)過來,接著做愛。
在巴黎的湘琪,跟旅人同睡一張床。湘琪依偎在她的肩上
,跟她接吻,但她之後把頭別過去。而台北的母親就在亡
夫遺像側的床上,拿著竹枕頭自慰;有如年輕女子的妝扮
,再加上亡夫遺像和思念,她彷彿跟亡夫重聚。
天亮了,流鶯取走了小康盛滿手表的皮箱,旅人在被窩檢
了湘琪遺下的手表還給湘琪,母親在睡。小康回到家中,
清去母親用來遮擋光線的綿被,進去父親遺像所在的房間
,脫了外衣蓋在母親身上。
湘琪帶同行李到公園去,呆望水池,冷天氣和不快事使她
涕流淚滾,不經不覺的睡著。在公園玩耍的孩童拖走湘琪
的行李箱,丟進水池。
父親在這時竟出現在池旁,用雨傘柄把行李箱勾上水面,
幫了湘琪一把。然後他在附近的遊樂場入口抽煙,向著遊
樂場的摩天輪走去。
死亡引發思念
父親的死亡是此片思念的引子。母親相信,父親的靈魂在
死後會回家,可能是藉著某些生物而來,於是她在家喝止
小康不要殺蟑螂,又對著魚缸的大白魚喃喃自語,直將牠
當作亡夫,訴說思念之苦。把家弄得黑沉沉也是她的傑作
。
她的思念從何而來?在「青少年哪吒」和「河流」裡,我
們只看見父親和母親踏入中、老年的冷淡關係,面對過去
的空白,思念可能是從二人青年期的相敬如賓突然撲出,
也可能是從習慣被打斷的痛楚轉化而來。
小康是否要擺脫父親這個大家長?在片中並無確實的答案
:在日間,他願意為父親的亡魂引路,也不介意告訴陌生
人自己在帶孝,但在晚間的家,他只敢躲在自己的房間,
似乎是對父親回魂想法的半信半疑。
不過他要制限母親的思念行為。他把蟑螂丟進魚缸,阻止
母親遮擋家裡的光線,到了片末把外來光重新引進來,看
來都是想平伏母親的情緒。可惜小康的一切努力都徒勞無
功,母親在小康阻止他時,仍不放棄為窗口加上封條,而
在小康不在場時,她的思念更無止境,在片裡以在丈夫遺
像前自瀆作結。蟑螂被丟進魚缸,接著被缸裡的大條白魚
吞了,後來成了她的亡靈投射和傾訴對象,可說是對小康
努力的嘲諷。
雖然小康沒去直接思念父親,但他的思念,間接跟父親有
關。如果湘琪不是看中小康的腕表,如果小康不是因帶孝
為由拒絕出售,那麼二人未必有更多機會交談,小康不會
得知她會去巴黎,也不會問湘琪那邊幾點。
問「那邊幾點?」是思念的開端。將所有可調撥的時計都
撥到巴黎時間,買「四百擊」的錄影帶看,甚至喝紅酒,
都反映小康在身處的地方盡力建構「那邊」,一解對「那
邊」的思念。而小康企圖調較台北車站的時鐘,和成功將
西門町一幢大廈頂樓的大鐘撥慢七小時,彷彿是等如向群
眾宣布:「我在思念。」不過租下大型電子廣告屏幕時段
示愛的人,大多有明確的思念對象,但小康想的是甚麼?
他在想念一個地方。觀眾最初或可能以為小康掛念的是湘
琪,因為他想將巴黎搬來的舉動,可以當為睹物思人的變
奏--母親不一樣是透過蟑螂、白魚和遺像等,說明自己
在想丈夫麼?但小康收下湘琪送給他的蛋糕後,卻未曾一
顧,最後將它丟掉,除了是忽略的代價外,也可以說是斬
斷跟湘琪的關聯,澄清在思念的事物。
到了片末,小康跟母親的思念似乎要打上句號。妓女拿走
小康的貨箱,給他的思念大計狠狠一擊;小康將早上的光
線引進家,也是想中止母親的過度思念。最後輪到父親。
小康未必想思念的人,母親想的近乎瘋狂的人,似乎依著
湘琪手上的一隻表到了巴黎。片末出現的那個老漢,字幕
形容他是「公園裡的男人」,可是他跟片頭的父親都是由
苗天飾演,同在抽一支煙,很容易的教人認為他就是三人
家庭裡的父親。
按照此說,小康想念的,不僅是一個他沒到過的地方,還
是父親身處之地。母親的想法也似乎得到支持,因為父親
的靈魂始終寄附在一件物件上,在異地釋放。不論對逝者
和家庭的取態為何,三個人最終還是連在一起。
不過亡魂所處的異地始終仍屬人世,按華人的信念,它還
是要有歸宿,總不應繼續做游魂野鬼。父親的靈魂最後向
遊樂場的摩天輪走去,可以是歸於極樂,也可能是投入輪
迴,得到新生。父親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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