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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5-18 16:08:08| 人氣1,309|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阿嬤的灶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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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嬤有一個用了三十八年的灶腳。

我之所以能把年數記得這樣確定,是因為屬馬的小舅舅。阿公說,就是小舅出生那一年,阿嬤終於有了自己的灶腳,再也不必頂著星光炒菜。

阿嬤的灶腳只有三坪大,作菜時要是哪個小孩膽敢跑進去探頭探尾,準會被低聲喝叱出去。不過,灶腳小歸小,裡頭的設備卻毫不含糊;除了抽油煙機、冰箱、瓦斯爐,還有三個古蹟:蓄水池、木製菜櫥和一口大灶。

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我就住在阿嬤家。平時緊跟在才讀國中的小舅後頭看他抓蟬打彈珠;小舅去上課,就一個人在屋子裡東竄西晃。那時,連前門未加蓋的排水溝和後院的番鴨都歸我管,獨獨不是水就是火的灶腳是禁地,小時候創下的許多豐功偉業,從沒有一次是在那裡起的義。

為此,我必須一次一次,仔細把握任何可以趁亂混進去的時機。

那通常是透早天剛亮的時候。靠勞力掙錢的鄉下人,早餐不作興土司夾蛋那一套,所以,約莫五點半,灶腳裡已是燈火通明鼎鑊滋滋作響。那時,阿公阿嬤趕著出門上工,媽媽忙著煎魚炒菜做早飯,連小舅都得老實安分地刷牙洗臉整理書包;灶腳門一開,我趁亂就鑽了進去。

當時自來水還不普遍,灶腳有個儲存井水用的水池,跟我一般高,我進去了總要先探探裡頭的水。如果沒被拎出去,我還會一屁股坐上灶前的小板凳,彎身覷覷裡頭的灶灰。等我隨手抽出一旁的小枯柴準備往裡頭撥弄,就差不多要被連勸帶罵地踢出去了。我始終相信,是這樣屢戰屢敗的過程導致了後來我與家裡廚房相敬如賓的宿命。

不過,我還是愛極了阿嬤的灶腳。

那是阿嬤變魔術的地方。平時,媽媽和阿嬤站在瓦斯爐前,幾下身手,就夠我在飯桌上吃得不知天地。遇著年節,媽媽也得退出灶腳,我則被灶腳裡的禁忌緊緊看管在門外。從窗口望去,只見蒸氣迷濛,阿嬤一個人就著一口大灶,一會兒功夫便炊好金黃膨鬆的發糕和一大籠的「鹹粿」。

阿嬤的拿手菜很多,放了紅蔥頭和花生粉的鹹粿則是我和二舅的最愛。一年端午節,在台北唸書的二舅趁連假返家,阿嬤知道二舅愛吃鹹粿,蒸好的兩大串肉粽才剛離灶,她轉身又拌好米漿往蒸籠裡倒。我照例被趕回客廳去,午後的陽光曬得人懶懶的,二舅斜躺在長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電視轉播的划龍舟競賽。

「阿嬤鹹粿炊好未?」二舅第三次問我,並挪了挪腳,讓出一個位置給我。

「還未。」我坐下來,陪著看了十分鐘的電視,又忍不住起身到灶腳去。

就這樣來來去去幾次,終於,阿嬤頂著一臉汗濕的笑,遞給我一大碗從蒸籠邊刮下的鹹粿鍋巴。我顧不得燙,表情豐富地邊吃邊走回客廳。仍然躺在長椅上的二舅眼尖,馬上坐了起來自動與我分食,完全失去平時疼愛外甥的水準。吃完了還指使我:「去灶腳問阿嬤還有沒有。」

那時,我八歲。即使之後我遊走在不同的城市嚐過各種傳說中的美味,但那碗鹹粿鍋巴的滋味,至今仍然真實存在我的舌齒之間未曾消褪,並成為所有追想美味中的第一名。

每回跟阿嬤讚說她炊的粿好吃滷的紅燒肉最香時,阿嬤總要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哪有,我都是隨便煮,煮的都是「古早吃」啦。然而,每一個從阿嬤的灶腳走出去的孩子,無論落腳在哪一個城市,味覺的記憶空間永遠是滿的也是空的。

媽媽嗜吃一種縿了鼠麴草花做成,鄉下人管稱「草仔粿」的小點心;平日路上見著了就會買回來嚐嚐看。但也唯有年節時候拿到阿嬤親手作的草仔粿,媽媽臉上才會露出如孩童般喜孜孜的笑。

大舅則獨鐘阿嬤的魷魚炒五花肉。一回跟他一起回阿嬤家,阿嬤才端上這道菜,大舅便忙不迭地夾起一大箸往嘴裡送,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一邊還要跟舅媽嚷嚷:「妳看妳看,這才叫魷魚炒五花肉嘛!」

溫順的小舅很少對吃食發表意見。獨有一次,他用了很多次「非常」兩個字,跟我傳述阿嬤料理的三杯田雞有多好吃。「非常非常香。阿嬤會把田雞爆炒得極乾極香,一點兒都不膩人,真的是非常非常好吃。要吃田雞,一定要吃阿嬤料理的。」

像一則傳奇。所有被阿嬤從灶腳端出來的菜長期餵養過的孩子,包括第三代的我們十一個兒孫,都在走出灶腳後,因飽實的味覺經驗而無法記住或愛戀其他的味道;只能繼續滋長、記憶並傳述腦海中紮實存在的傳奇。

2.

我再次推開阿嬤灶腳的門。這回,可不會再被驅趕。我跟在阿嬤手邊,看她用細細小火熬苦瓜排骨湯,看她刀起刀落剁好一隻雞,接著便是薑片、辣椒依序下鍋:沒錯啊,完全是我從食譜上看到的手續嘛。沒有什麼特別的呀。問阿嬤作菜好吃的秘訣,她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於是,我轉身走向那口大灶。灶有灶神,掌管一家子的事,媽媽從來不准我靠近胡來,就怕不小心犯了忌。阿公說當年他徒手蓋屋,什麼都順順利利,就這口灶,明明看過方位算好時辰,卻屢砌屢塌,到第三次才砌好。想來,這灶可能還真有點來頭。

我摸著磚紅色的壁磚,媽媽曾說,小時候,阿嬤到山裡撿柴,總隨手會帶回一些小驚喜,嫩蕨、番石榴、漿果,看到什麼就摘什麼。其中,十次才能遇上一兩次的雞肉絲菇,煨烤後甚是味美,絕對是見了就要跳起來歡呼的。那時,阿嬤還是個嚴母,喚來媽媽遞給她掌中的秘密後,又逕身忙碌去。媽媽一面故作鎮定,一面手腳俐落地打開灶門便把雞肉絲菇丟進去煨。

「灶灰裡放了東西,會影響生火,阿嬤不准我們亂來。可是好幾次我們偷偷把小蕃薯丟進灶灰裡煨,阿嬤看了也沒說什麼。」對我來說,媽媽也是嚴母,可她跟我說這些事時,臉上會有比我還撒嬌的光。

然而,有了瓦斯爐和熱水器後,灶的功能便等同度假村,只有年節時候派得上用場。倒是阿嬤做完菜擦洗爐台時總會順手也把灶面擦一擦,用了三十八年的灶因此不見半點滄桑疲態,磚紅色的灶面光潔如新。

灶腳裡能和磚紅色的大灶相輝映的則是那只泛著木質特有光澤的菜櫥。開飯前,阿嬤炒好的菜就是擱在這裡。小時候臉皮薄膽子小,除非阿嬤朗聲說開飯了,否則不敢任意打開櫥門。只有大清早刷牙時,會自己打開下方的抽屜拿出專屬自己的粉紅色小牙刷。後來大了,吃飯時要負責端菜,飯後也要幫忙把剩菜收進櫥裡;我的膽子也因歲月而長大,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有了進出灶腳要打開櫥門看看並順手拈些菜餚吃的壞習慣。有回我趁四下無人,開了櫥門拈了塊香腸,才正要送進嘴巴,沒想到媽媽就進來了。我還來不及辯解,素來嚴格要求我們生活習慣的媽媽已經笑了出來,「啊,妳和我一樣,回來阿嬤這裡就喜歡打開菜櫥拈東西吃。」

阿公和阿嬤平時吃食極為簡單,但只要有兒孫回來,阿嬤馬上變成灶腳裡最豪邁的女英雄:菜櫥裡已擺滿六七道菜,阿嬤繼續手腳俐落地在瓦斯爐前翻炒,轉身,還要指揮我們把電鍋裡剛燉好的筍絲爌肉盛到大碗裡。如此大的陣仗,莫說大家每每吃到挺肚投降,連菜櫥裡的存貨也一定二十四小時保持充盈!以前,媽媽從灶灰裡扒出雞肉絲菇;現在,換我從菜櫥裡拈出各色菜餚--之中流轉的歲月神秘不可說,傳承的幸福亦是神秘不可說。
3.

其實,找阿嬤說話並不是容易的事。

每回回阿公家,下車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坐在客廳裡看報紙的阿公;要晚個幾秒,灶腳的門一開,才會看到阿嬤黝黑臉上圓圓的笑。

阿嬤總是這樣,屋裡越是人聲熱鬧,她越是埋首灶腳。上午十一點她在灶腳裡忙著起油鍋乾煎虱目魚肚,更早之前的十點她正在洗菜撕豌豆莢,再往前推,九點,阿嬤忙著燉東坡肉。常常我們找阿嬤,媽媽、舅舅也在找阿嬤。

「就跟她說來客廳坐,結果她還是一直在灶腳裡。每次都這樣。」阿公每次被我們輪番問過後,不免要嘮叨上一句。

「實在不知道她在忙什麼!」

阿嬤都在忙什麼?

在我慢慢克服對廚房的恐懼,寒暑假時偶爾也願意進到廚房作些極簡單的菜後,我終於有一些些明白。

妹妹厭吃排骨,總嫌排骨有股肉騷味。唯獨阿嬤做的排骨湯,妹妹不光是喝湯吃料,如果有誰要吃飯很慢的她「清空湯鍋」,妹妹也一定是爽快答應,不若在家時挑三撿四。

「因為阿嬤煮的排骨湯很香很甜又不會有肉騷味啊。」後來她說。

一如三個表弟,對小舅媽按表操課做出來的紅燒肉不甚捧場,回到阿嬤家,光是拿紅燒肉的醬汁拌飯就可以連吃兩碗飯。他們也說,「因為阿嬤做的紅燒肉特別好吃阿。」

我想起平日家裡做飯時,不管是誰掌廚,煮排骨湯的標準手續便是:排骨飛水,然後放入湯鍋中以中火慢煮。待湯滾肉熟,則加入冬瓜或苦瓜繼續煮。等第二次湯滾,適度調味後,便大功告成,花不了多少時間。而阿嬤煮湯,可不這樣輕易。常常中午十二點要吃飯,她十點半左右便進灶腳以小火讓排骨湯慢慢燉煮著。端上桌的排骨湯,別說肉質軟嫩不油不膩,連湯汁都如日本美食節目裡曠日廢時熬煮成的豚骨拉麵湯底般,呈現微微的乳白。

而小舅媽一向善用各種現代廚具,微波爐、燜燒鍋都是工作忙碌的她做菜時的好幫手。要做紅燒肉?沒問題,把煎過的肉塊和食譜上寫的佐料一起放進悶燒鍋裡,再往瓦斯爐上擺就是了。而阿嬤做紅燒肉,則和做湯一樣講究慢燉的功夫,從煎肉到上桌,總要花上一整個上午的時間。這樣花時間做出來的成品,瘦肉香軟入味,筷子一挑便開;而肥肉則是晶亮軟腴,大口入喉也不怕膩人。

不和大家坐在客廳裡喝茶聊天,花很多的時間待在灶腳裡盯著爐火慢燉細熬,原
來,這就是阿嬤簡單卻無人能及的秘訣。

4.

進到廚房,因為毫無廚藝與耐心可言,因此我總挑不費力、不費時的傻瓜菜做。吃飯事小,世間又不止廚藝一項值得鑽研;何況,我總以為知識就是我的力量,我該遠離廚房去闢建更多更廣的戰場,去完成一些外顯的什麼,才不枉我讀的女性主義,才不枉阿嬤和媽媽自小把我驅出灶腳趕回書房的心意。

畢業前的這個農曆年,我埋首論文裡,焦頭爛額卻又心甘情願。大家都相信,我是一尾蓄勢待發的小魚,即將一躍而上。我也相信。

正月十六,我在大度山上,時而捧書吟哦,時而踱步苦思。妹妹忽然打電話來告訴我,阿嬤在灶腳裡跌倒了。

--阿嬤在鎮上的醫院照X光。

--阿嬤要轉送台南奇美醫院開刀。

--阿嬤已經住進病房,大家都在醫院陪她。

我一遍一遍撥打著電話,然後,阿嬤說:「妳專心寫論文,不要趕下來,不要擔心我,我不要緊。」

在等著轉院的那個下午,媽媽趕著回去幫阿嬤收拾換洗衣物,傷及腰椎的阿嬤坐在輪椅上,哼都不哼一聲,只是一遍一遍地叮嚀:「妳回去後,打開灶腳的冰箱,我昨天炊了鹹粿,都切好了,本來要叫你們幾個明天回來拿的……妳一定要記得拿幾塊回家。」

後來,當妹妹告訴我,媽媽坐在客廳裡,安靜了很久忽然說:「阿嬤跌得這麼重,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再吃到阿嬤炊的鹹粿」時,我忍了很久,幾次跟阿嬤講電話時都能控制住的淚水,就這樣,應聲而下。

我在大度山上,想著阿嬤和她使用並捍衛了三十八年的灶腳,才知道只讀過六年書且始終離不開灶腳的阿嬤,其實花費並擁有最大的力量。

而讀很多書以為自己擁有愛人及其他種種能力的我們一輩子都不能及。

台長: 日出貝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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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藥
很讚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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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12 18:48:11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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