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小女生編花的時候，天嵐拿糖果給郁純吃，姵汝也在一旁笑了起來。好喜歡這種小孩子之間的情誼)
冷風，又開始凜冽起來。
陸森寶爺爺說，當北風從卑南山吹進了普悠瑪，舉行年祭的時間就快到了。
我的感覺也是這樣，只要開始冷了起來，就會知道該是以少年祭為首的一年的過去與開始，就要到了。
聽阿宗說，這陣子他們已經開始週二到週四集合小孩子在巴拉冠寫作業之類的，同時也爲少年祭的歌舞練習作準備。我由於最近忙著準備搬家整理東西不可開交，等到好不容易能夠把時間勻出來去知本看小朋友的時候，已經是少年祭的前兩天星期四晚上了。
夜晚的廣場，稀亮的燈光底下，是兩排少男少女的舞圈。皆興，依舊是皆興年年不變扯大了嗓子一個個盯，站在舞圈前頭單腳示範給達古伐古範該怎樣蹲跳才標準，為了小孩子永遠不會嫌累嫌煩的他，每年這個時候都是開始預告準備要馬哇思沙啞了的季節已經大聲的來到。我走在舞圈背後，看看從我眼前輪轉過去的小女生，多了很多還沒見過的小孩子，尤其是後面個子較矮的小女生，舞步跟歌聲還搭不起來，想來，是今年剛剛滿三年級可以加入少年祭的小孩子吧。
有的小女生看到我過來，很高興的反應：「以娜！」有的就接著把變熱的外套脫下來交給了我，再自然也不過的反應。對這些來集合的小孩子來說，晚上一起練舞最高興的時候就是聽到休息了馬上鳥獸散。剛剛那幾個在最後面的小女生還一起跑到皆興前面一邊唱一邊跳給他看，問說這樣對不對，皆興說對~~的時候她們就像吱吱喳喳的小鳥一樣開心得不得了。
儘管覺得可惜沒有早一點參與到她們從不會到會的變化，但是我也知道沒有辦法有那麼多時間。現在我能做的，就是趁著有到場的時候好好陪著她們。跟皆興問了周六的行程，知道今年雅紋在國小實習，有部落熟悉的姊姊可以在場帶孩子們就覺得安心了。
當皆興宣佈明天禮拜五晚上達古伐古範就要帶三貢米跟睡袋來集合但是麥督米蘭不用的時候，小女生顯得很高興，因為還是可以逛夜市。常常我輸給知本人的思維就是禮拜五晚上別想談正事別想排其他事，因為這個時候所有的男女老少通通都拖鞋出現在夜市，周五晚上再也沒有比逛夜市更重要的了。
有幾個小女孩苦惱著周六沒有傳統服可以穿，她們很想跟她們的阿奈一樣，可是又沒有。皆興說一定有啊去問你的阿祖你的阿姨想辦法去借，可是她們的回答都是沒有啊或是借不到。沒有也是要來啊，這是我對孩子的期望。於是我們約好隔天早上來編花。
今年擔任婦女會會長的瑪丹娜阿姨，還有年輕一輩的小芬、雅紋、詩美前一天就把花材備齊了，於是幾個比較大的小女生就開始幫忙剪花。小英、胡悠谷也示範怎樣綁繩子、怎樣開始編花。說實在，每年這個時候如果沒有這些媽媽小姐的在場帶指導，小孩子那個銜接跟認知就完全沒有辦法開始。每年看到小英這樣不厭其煩從頭示範，就像看到皆興在帶小男生那樣有一種按部就班的安心與寄託。
小英看到天嵐沒有傳統服，還把惠芸的衣服借給她幫她穿上，讓她高興得很可以跟自己的朋友一樣。由於傳統服現在大家都不太敢借，最好還是找自己家熟識的親戚甚至最好是自備，於是我也找不到人可以就近借，剩下郁純嘟著嘴。我說好那明天早上我帶我的來借妳，可是一月一號妳還是要想辦法要自己有一套。這下子她開心了，我也高興，每每看到這樣很有心的小孩子，不管怎樣總是我們大人要想辦法替他們達成心願。
由於這一次好些小女生都已經連編好幾年了，就已經能夠拉著阿奈兩人一組開始摸開始編。有的還不肯跟別人一組，說要自己來。比較大的孩子有伴，比較小的就變成只有摸繩子幫忙遞花的份，有的媽媽不需要小孩子幫忙摸就編起來，於是有幾個新來的小孩子感覺就被編花的氣氛排在外頭沒有了參與感的不知所措。
我看這樣下去不行，於是儘管我知道我的編花技術爛到只有一張嘴，還是把她們這幾個三年級的兜在一起。一人三條塑膠繩兩短一長在頂端打個結，要她們把繩子綁在白板的桿子，先從最基礎的編辮子開始練習。
欣怡編辮子的速度很快，天嵐也是，郁純跟姵汝就比較吃力，但是我還是要她們都先練習、拆個一兩次，順了之後才開始夾花練習。接下來我就看到郁純的臉上開始流露「終於我也會了」那種克服困難的紅潤跟興奮，真好，這就是希望孩子們在學習面臨挫折時要能努力做到挑戰成功，這樣的自信跟自我滿足就是最大的收穫。儘管對她們來說要把花都編在同一邊、要算好交叉幾次之後才放花、甚至是葉子要怎樣先拆再捏成一團都會有些困難，但是她們也都可以開始學習接觸編花環這件事，我想等來年她們的技術一定會更純熟罷。
瑪莉阿姨那裡送來了好吃的什錦大鍋麵，然而我卻想操練這幾個孩子一定要把手上的花編完，完成了一件事以後才可以吃東西。不然待會兒那些散掉的花環可不知再從何處開始摸緊。令我高興的是，這幾個孩子也很有決心，不編完也不肯吃，倒是我跟著餓到快不行。這四個三年級小女生，她們的有心認真學，讓我感到非常窩心，編完以後請她們打掃整理地板也不含糊。每年，只要看到多一個這樣的小女生加入麥督米蘭這個團體，我就覺得連年不變的在這裡陪著她們就是我最大的值得。
下午做阿拜洗葉子的時候，芅雯又提起了兩年前少年祭這天晚上吃火鍋的事情。想來那次在巴拉冠吃火鍋甚至跳上桌子大鬧的瘋狂，一直讓她們津津樂道到現在，成了每年此時想要重演的記憶，甚至還有人鬧著說要跟我去買火鍋料。想想似乎除了那回以外，她們再也沒有在巴拉冠跟阿奈一起吃火鍋的機會呢。當下我就想，只要能夠湊到三組鍋子跟瓦斯爐的話，那麼我還是很想再看到她們的高興，就像阿真給戴雲辦生日趴體的感受：只要能夠給孩子製造、創造美好的回憶，那麼我們大人再怎麼忙也都心甘情願。對這群這幾年一起走過、一起走下去的小女生，我真的是這樣的甘願。
經過雅紋的調查跟分配之後，小女生芅華、馬瑾跟育如都自告奮勇說家裡有，剛好三組ㄍㄟ ㄒㄧ。於是我邀了秉涵跟倖如一起去大潤發採購，有小愛的好處就是這樣，可以帶著孩子們一起去辦事，就像聖誕老公公一樣也是要有麋鹿車才能跑很多地方把快樂帶給小孩子，這也是我從以前到現在的心願。想當年我跟阿宗說如果要買車我會想買吉普車，阿宗斜著眼狗嘴吐不出象牙地虧我：「一樣啦，也是兩顆喇叭裝著出去當廣播車啦。」知本就是這樣，什麼來都嘛一樣一視同仁當作部落農用車。小愛不載喇叭放送載小孩子來來去去也是另一種部落公用。
回到巴拉冠的時候，小孩子們早已經把阿拜做好了給瑪丹娜阿姨帶回家準備明早蒸，先解散回去洗澡。幾個大孩子早些來的，就幫忙洗菜。雅紋今天老爺那邊請假，待會兒小孩子吃飽以後就可以跟瑪丹娜阿姨再帶小孩子練舞，於是我東西放著就先趕回去，因為台南的家這個晚上搬家公司都要把家具搬過來了，這也象徵了我跟爸媽準備要在南王落腳的開始。
隔天早上，就是我們小女生要學習怎樣跟她們的媽媽一樣，把辛苦編好的花環送給他們在山上連日來受凍挨操的男人。當我們看到達古伐古範在法立勝帶頭下，飄揚著黃頭巾跑進了巴拉冠會場的入口，興奮得我們婦女群直拍手掌聲鼓勵。儘管達古伐古範年紀小個性又靦腆，怕還是不太能意會當你從山上辛苦得要命回來時，部落有一群婦女體貼你的辛勞，一大早盛大出來準備花環與阿拜迎接你所代表的意義，但是我想，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如果沒有一群女性在這裡對他們的迎接與等待，那麼他們就不是卑南族男人那種深刻的意涵。
今年為達古伐古範獻花環的場面很快也很亂。達古伐古範依舊是那副「后~~為什麼是你幫我綁花環啦」的不甘願，麥督米蘭也仍是那副手忙腳亂的羞怯。之後就是少男少女手牽手一起在達古範會所前面的空地歌舞，在一年一度少年祭溫暖的冬陽環繞下。
當我看著圈子的郁純，穿上我那就算折起來對她而言顯然仍是大一號的圍兜與裙子，腰際上響著我從媽媽們的繡樣選出來繡滿連串花朵的kamlin，繫在腰上lunain的彩色繡線隨著她跳動的身影如同未來即將穿上pinaliusan少女服飾regeregepan繡球袋彩色垂條的飛揚，一雙小腿綁著我在燈下細細繡成的kading興奮得跟著朋友們咿咿呀呀併腳蹲跳，不管舞圈中的她從我眼前流轉過幾次，我仍舊忍不住要多看她幾眼。
那種心情，一方面，我像是看到沒有機會成為卑南族小孩的自己，可以從小跟著我的阿累、阿奈一起建立、共享這份邁入卑南族群社會化的進程與記憶；另一方面，我像是一個卑南族小孩的母親，看到自己的女兒穿上從小媽媽就為她織就、準備好的傳統服，拉拔、催推她從小參與在這個大人為她們盡心模擬的未來式家家酒環境，去感受、預備自己有一天也要成為承接、穩定、照料部落眾人的力量與支柱，就像她們長年來做阿拜與編花環的姆姆一樣。
由於多做了很多花環，其他沒有獻給達古伐古範的花環就整串整串擺在桌上，於是我拿了幾串花環想掛在南王的新家門口當作給房子辦喜事的巴嘎定。皆興看到今年小女生編的花環，直誇她們編得很好，有像老人編的，還蠻緊的。我聽了很高興。這五年來，持續有來參加少年祭的麥督米蘭，除了偶有喜慶機會可以在家跟著大人摸花，一般說來也只有這個機會可以學著如何獨力完成一條花環。部落連年可以提供這個機會來預備她們的進入，之於孩子們的族群認知與認同是必須堅持下去的。
達古伐古範被操累了，終於可以在家長的迎接下趕快回到久違了的溫暖枕頭山狂睡一頓。可是陪著他們一路的法立勝還不能解散，集合吃個阿拜小歇一下，又要趕快整理器材。相對於我們大人提供這個進入的環境給小孩子經歷，法立勝則扮演從中看護、帶領達古伐古範經歷這些過程的角色。當我們在預備達古伐古範該如何克服面對各項挑戰的心理障礙，好成為一個社會化的男人類時，相對的我們也在預備法立勝要如何學習服從與合作，準備要在未來成為服務人群的領導人與被領導者。這也是少年祭之於法立勝的操練。
晚上的集合，達古伐古範照舊攜來了他們的柴火，準備等一下繞部落時好讓法立勝放在單輪推車上起火，隨著他們繞行部落時，放在少男少女圍舞的圈中。
以前我一直以為少年祭帶小孩子繞行部落圍火跳舞是阿宗他們年輕這一輩的新做法，因為這樣的方式我在2000年初來知本時還沒見過。可是後來聽皆興說，現在改用推車帶著火堆跑是基於消防安全不得已的因應做法。因為往昔少年祭在部落各個重要的出入口，都會點上一座火堆，讓部落的人可以來取用這從少年會所引來的新火。新火的來源是達古伐古範必須在達古範會所裡自己把火生起來，然後將這新的火引到各個火堆，給族人分享炊事照明用，象徵新的一年到來。等到部落各處都升起了火堆，那煙霧繚繞直衝達天的瀰漫，從遠處看來就像星火點點的美麗，也象徵達古伐古範從小展開對部落的照護之心。每年的這個時候，達古伐古範用他們的智慧與氣力，為部落的人帶來「新的一年要開始囉」的佳音好消息。
聽著他講述過去美麗的用意，就算我無法親見那星火繚繞的美麗，也已能用想像搭起那份原來如此的感受。儘管這個世代的我們已經不能夠完全遵循古法，但是至少還能夠經歷這麼點類同的過程，讓我們在聽到古老的傳述時還能接連起這份心領神會，也算是能夠貼近祖先的初衷與經歷，保有了那份傳續的連結。
一路上，我跟丞志ㄍㄟ說等一下幫忙啊，小孩子跳熱了會開始脫外套，幫忙一起拿囉。於是我們果真如此就當起聖誕樹來，一件又一件往身上掛。這個阿累很好ㄋㄟ，每次為了孩子的事情拜託他總是OK。當我知道丞志沒跟過普悠瑪的aLabakay，就想凹他看能不能也一起帶小朋友去觀摩其他部落的少年祭。丞志笑笑說好啊，他時間上可以，我就很興奮地詢問鄭大哥、小俊跟娜維，說想帶著知本小女生在一旁觀摩。南王那邊主要是少年，所以小女生理所當然就是跟在一旁看；寶桑這邊則是不分少男少女，娜維很高興那有什麼問題。
這個晚上的跳很快，只在第三條路跟第二條路的巷口跳。儘管我還是很想念最早幾年還有跳到第一條路那種讓孩子感受到終於我們可以是大馬路主角的興奮，不過也是考量到他們需要更多休息隔天要上課的狀況，不到九點我們就回到了巴拉冠。
回來以後解散前的宣佈事項，我請皆興轉達說下個週末其他卑南族部落南王、寶桑的少年祭，有興趣一起去觀摩的小女生我會帶她們去。有的小女生很興奮，有的小女生則是一聽到啊南王那邊是星期五晚上，就理直氣壯說不行她要逛夜市。這時我真是被知本再真實不過的思維與反應打敗，後來聽丞志說以樣啦建和ㄉㄟ也很重視逛夜市這個晚上，所以他們數位中心也不得不挑禮拜五作為休館時間呢。結論是這兩個姊弟部落真~~是給他姊弟部落。
當我正準備送孩子離開巴拉冠的時候，坐在摩托車上的皆興大喊：「要鼻要跟偶棉一起企ㄘ吼溝？」我這愛哭又愛對路的就算很累了，一聽到有ㄊㄨㄚ可以跟還是很高興：「好啊好啊等一下在哪裡？」「在春雄跟小芬的店TaVaRiau，就下面『些本』旁邊啊~~~」於是其實很累又吃不下的我，送完小孩子以後還是跟囉。
鴛鴦鍋在眼前嘩啦啦的猛滾，年輕人也把山上的趣事重新倒帶一次溫熱起來。皆興說這一屆的達古伐古範真是太可愛了，在山上練舞的時候當他宣佈，從前面開始算，從第幾個開始沒有跳好的，後面就要試膽。如果大家都有跳好，就不用試膽。結果呢在後排的小小達古伐古範跟旁邊的人把手牽好就探頭往前面看，用很哀怨又很看不下去的眼神跟比他大的達古伐古範說：「后~~~哥~~~拜託你們跳好一點啦~~~」然後當他說兩個人一起試膽好不好？怕黑又怕怪獸的達古伐古範通通歡聲雷動叫好，只不過皆興又擺了他們一道：原來那個路線是兩個人同時間一左一右往中間移動，真正有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在中間碰到的時候，啊結果還不是要一個人試膽，達古伐古範又哀叫了出來。然後彥傑煮的稀飯也被達古伐古範吐槽嫌到不行，害一大早拼命醒來的他好氣好笑到不行。
看著累了三天的芬拿桑薩、梵沙浪在眼前肉一下鍋就馬上消失的狼吞虎嚥，聽著他們栩栩如生講起孩子們在山上鬧的笑話，儘管大家都已經笑過好幾遍了還是每次聽每次笑。我忽然有一種感覺湧了上來，這麼辛苦的一群人，放下自己的生計、放下自己的課業、放下自己的家庭、放下自己的休息，這麼辛苦的年復一年，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孩子的成長有我們這批阿累的陪伴，為了部落的將來也曾有我們阿累的付出，為了跟阿累一起製造可以延續下去的回憶，到以後老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走過來的人，永遠都會在笑語中記得那一年的春夏秋冬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每年的每一次祭典都不會也不能缺席。因為這個同在，就已經是一個指向永遠的創造與製造。
阿誠拿著小女生多編的花環，準備帶回去學校放在他的房間。時間很晚了，也是他跟彥忠該動身搭最後一班車往花蓮的時候了。皆興安慰、勉勵他們：「好啦很快就請假回來囉啦，學校那邊再四天，就回來忙大獵祭囉啦。」看著眼前這群「部落第一」的山地人，不管人在哪裡心中都有部落的年輕人，我再次感受到這個部落的強、這個部落做事情可以動得起來的力量，就在於有那麼多人一心一意無論如何都會到場參與的那份意念。
少年祭，佳音夜，我在知本，領受了這份美好的記憶所要傳遞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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