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冠蓉
這個週末晚上,我要宴請一位很重要的來賓。
這位來賓在我心中的重要程度,從我對這頓飯所花的功夫,可見一斑。
宴客前一天晚上,我就關在書房中思考,到底要把哪些料理端到他面前,才能抓住他的胃,他的眼,還有,他的心。對,我要牢牢繫住他的心,教他不論走遍千山萬水,嚐過什麼山珍海味,五官體驗過種種繽紛璀璨的味道後,想起我做的料理,仍能讓他再三回味。
換句話說,我要做的料理,必須能夠讓他一放入口中,舌尖味蕾馬上刺激腦神經大量分泌心情愉悅的嗎啡,由口腹直通靈魂,靈魂再和記憶打上牢不可分的連結。
台菜、川菜、和菜、上海菜、法國菜、義大利料理……我在筆記本上寫下許多菜名,又塗掉許多菜名……幾個小時過去了,筆記本看起來像是電腦當機後液晶螢幕上顯示的亂碼!
不行不行,他是個足跡踏過大半個地球,人生閱歷遠遠豐富過我的男人,這些那些艷名遠播的大菜,他一定從許多赫赫有名的大廚手中充分領受過了。我何必自不量力,非得和大師們拚搏呢?
後來,我定下心神,想出解決之道——既然是必須跟靈魂與記憶有關的料理,還是得從最基本的元素「心意」上頭下功夫。
對,就是心意。我是那麼誠心誠意想要取悅他,只要他和我默契夠佳感情夠好,他一定能夠感受到我熱切的情意。就拿出我最誠摯的心意,用「創意」和「新意」來大展身手吧。
我翻開筆記本新的一頁,重新紀錄思緒。
大致上來說,日式料理滋味清淡,意味深遠。義大利菜口感濃郁,氣氛活潑。兩者都具備色澤鮮豔,隨意盛在盤中,食物本身和盤子自然而然就融合為一體,看上去每道菜都美得像幅畫。好,就這麼決定決定,這回宴客的菜色,走「日義混和」風。
現在是九月,台灣的初秋季節,籠罩在秋老虎的威力下,白日依舊酷熱難當,開胃的冷盤絕不可少。那,來個葷的,來個素的,百香生海鮮沙拉和蕃茄涼拌牛蒡,酸酸甜甜冰冰涼涼,一入口,保證讓熱昏昏一整天的味覺立即甦醒!
但,秋天畢竟是秋天,不管白天多麼炎熱,入夜後的風,多多少少帶點讓人微微哆嗦的涼意,最好來道熱炒暖暖胃。秋天當令時鮮——百合花——不僅清甜爽口,還具有潤肺滋陰的食療功效,加上秋葵和玉米筍,三者拌炒上桌,味覺和視覺皆美不勝收。
主菜嘛,考慮到用餐人數僅四人,又希望呈現「豐盛滿溢,精緻美味」的感覺,所以,烤雞牛排豬腳這等視覺單調又容易麻痺味覺的大肉大菜,通通out!口感獨特,份量適中,做工細膩的香烤羅勒加納、洋蔥焗牛肉捲、鹽烤蛤蜊,上榜。
還要來份主食,紮紮實實填飽客人們的肚子。鵝黃色的米蘭式燴飯,濃郁的溫暖歐風,賣相頗佳,加點鮪魚,更添美味。
最後,不可少了熱湯。這份菜單上,洋蔥焗牛肉捲和米蘭式鮪魚燴飯,已經充滿濃濃的起司和奶油味兒,湯,就清淡點吧。無油柴魚高湯煮滾後,摻入口感細緻爽脆的珊瑚菇還有海鮮丸子,應該是不錯的選擇。
餐酒,就選瓶那帕的紅酒吧。它可是從美國加州的葡萄莊園,千里迢迢橫越整座太平洋來到台灣呢。不讓它在餐桌上露臉,太對不起它了。
就這樣,我闔上筆記本,安心睡覺去。儲備豐沛體力,迎接明天到來。
隔天一早,我上市場按「筆記本」索驥,把菜單上的食材一一買齊,然後大包小包拎回家中,換上圍裙,放片CD,開始洗洗切切。
首先將蛤蜊倒入湯盆中,放上八分滿的清水,就請這群蚌殼動物暫時先在水槽邊歇歇。
再來,脫去綜合生魚片的保鮮膜,把這堆鮮嫩嫩軟綿綿的海味輕放在砧板上,一股腦兒全切成1.5立方公分大的丁塊,彎腰從櫃子裡相中一個透明彩色琉璃缽,把生魚丁投入缽中,剖開兩只百香果,用湯匙把果肉湯汁通通趕入缽裡,再灑上些許海鹽、胡椒粉、迷迭香,淋上兩匙橄欖油,攪和均勻鋪上保鮮膜,將整個缽送入冰箱涼快涼快。
清洗加納,用照燒醬漬好後,送入冷藏室。
挑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牛蕃茄,放到水龍頭下淋浴,清水衝激過後,表皮紅得發亮的蕃茄慷慨激昂立在砧板上,彷彿無聲地吶喊︰「吃我吧,吃我吧,在我生命最燦爛艷麗的時刻!」我明白了牛蕃茄的心意,揮刀剁剁,整顆牛蕃茄瞬間化為一屢屢細絲。我小心翼翼捧起這堆蕃茄絲,拌入淡黃色的漬牛蒡絲,灑上黑芝麻粒,也送入冷藏室,讓這些蔬菜充分你儂我儂一番。
完成這些烹調前置作業,我用一罐冰啤酒犒賞自己,帶著微醺的醉意,舒舒服服睡了頓午覺。
下午四點半,活力充沛站上料理台。
面對乾淨的烏心石砧板,擎起閃著金屬寒光的金門菜刀,一股「凡事操之在我」的自信,在我心中燃起熊熊烈火。我知道我該怎麼做。
烤盤鋪上錫箔紙,放入漬成褐色的加納,鋪上剁碎的羅勒葉,放入預熱好的烤箱中,220℃,20分鐘。
等待的同時,熬一大鍋高湯,大部分高湯會變成海鮮丸子湯,有少許高湯將和母體分道揚鑣,加入米蘭式燴飯的陣容。
我的米蘭式燴飯,是自己「胡作非為」改良的,憑良心說,並不道地,可是我覺得也很美味,而且省時省事容易搞定。用高湯融化半條奶油,加入一整顆洋蔥末炒香,倒入一罐鮪魚,然後再摻入預先蒸熟的米飯,稍加攪拌入味,即可起鍋。道地的米蘭式燴飯,得用生米熬煮,至少半小時的罰站在爐台邊,舉著木杓不斷在鍋裡攪和,汗流浹背卻一分鐘也不准離開,否則不小心燒焦了,鍋底傳來的苦味,足以瀰漫整間廚房。另外,沒有經過蒸與悶熟的白米,雖經長時間熬煮攪拌,外面熟了,裡頭米心卻仍是硬的,那樣的口感,即使冒著被「米蘭燴飯達人」譏笑的危險,也要誠實地說出,我真的不喜歡。
燴飯置入熱水保溫的砂鍋,上頭裝飾些許洋香菜,順手爆香大蒜,炒了綜合時蔬。百合花的潔白柔美、玉米筍的嫩黃鮮甜,秋葵的清爽翠綠,在盤中既融合又競艷,更深得我心的是,它低卡高纖又營養。這道料理是為了我自己而做的!
當烤箱計時器清脆鈴聲響起時,香烤羅勒加納身上正泊泊冒出令人垂涎欲滴的肉汁。帶上厚厚的隔熱手套,取出加納,換灑上海鹽顆粒、胡椒粉、蒜末的蛤蜊進烤箱躺躺,這一回200℃,15分鐘。
接下來,帶起蛙鏡處理洋蔥,將片成薄片的菲力包入數條洋蔥絲,用牙籤固定,串好八個洋蔥牛肉捲後,起油鍋,在平坦的熱鍋上請牛肉捲排排座,淋上些許味淋和壺底油,用鏟子輕撥一一完成三百六十度的翻滾,在鋪上事先刨成絲的Mozarella,焗烤三分鐘,等起司化成濃濃的奶汁,熄火,裝盤。
看看牆上的鐘,離客人抵達的預定時間還有一刻鐘,於是我離開廚房,栽入書房,拿出素描簿和色鉛筆,速速手繪起菜單。
時間,隨著振筆疾書的手,倏忽流逝。等我在畫紙塗滿最後一抹色彩後,哇。六點了!於是,我趕緊衝回廚房,做最後的收尾工程。
開啟餐桌上的藝術燈,鋪上桌斤,擺好餐具,從冰箱拿出涼拌海鮮沙拉和蕃茄牛蒡裝盤,上菜,再點上幾盞蠟燭,柔和的燈光和搖曳的燭光,交織出夢幻美麗的視覺,額手環視自己精心打造的這一切,連自己都感到滿意極了……
叮咚!
門鈴響了。
我開了門,對著門外拎著從以色列帶回來的紅酒、一臉笑意的男人,獻上今晚的菜單︰「Surprise!」
起先,他飽經風霜的臉打滿了狐疑的問號,盯著繽紛的菜單瞧了好幾秒,再看看我身後滿滿那桌菜,問號一一散去,他的眼睛裡開始蓄積透明的液體。
「這個,還有那些,都是妳做的?」
雖然我向來不耐煩回答明知故問的問題,但這一回,我耐著性子回答︰「沒錯。」
「為了我嗎?」
又是明知故問!
「當然。這一餐,是回報你十年前請我吃的那一餐。如何?你覺得值得嗎?」
「妹子,我真是太感動了,謝謝妳。」男人強裝鎮定的語氣裡,有壓抑不住的顫抖︰「這十年來,我做了許多錯誤的投資,結果都賠得一乾二淨。沒想到,當年不過請妳吃了一頓飯,十年後竟然得到這麼豐富的報酬。」
嘿,十年前那頓飯,在我心中,絕非隨隨便便的一場應酬喔。
十年前的日子,對我來說,是相當不堪回首的一段記憶。初出校園的我,一頭栽入「人心險惡」的新聞界,工作很重,薪水很低,只租得起汀州路底眷村的違建(現已拆除)落腳。當時中部的老家發生了一些事,我沒能力幫上忙,理所當然也不好回家訴自己選擇的生活,只好將所有的酸苦往肚子裡吞。彷彿嫌這一切都不夠慘,男朋友竟然在這時劈腿……
愛情,是我的精神寄託,穩住動盪不安的生活。現在,連最後一張骨牌都倒了,可想而知,我傷心欲絕。找男朋友最要好的哥兒們訴苦。說是訴苦,其實頗有幾分興師問罪的味道。
「他另有女朋友,你知道嗎?」
「知道。」
「那你為何不告訴我?」
「想不出該怎麼告訴妳。另外,他是我兄弟,我不能扯他後腿。」
「他真的愛上她了嗎?」
「老實說,是的。」
我淚水流個不停︰「哥哥,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我喚他哥哥。此時此刻,身為長女、從小被父母嚴格要求要獨立、要勇敢、要做弟妹榜樣的我,真心期盼有個兄長可以替我拿個主意,對著跌倒受傷的我,伸出溫暖的援手。
「忘了他。當務之急,把全副心力放在工作上。妳已經失去愛情了,不能同時丟了工作。」
「你這是在幫他脫身嗎?」
「我是想保護妳。」
他的神情很誠懇。
於是,我接受了建議,擦乾眼淚,從那一刻開始,放棄那段愛情,沒有嚐試任何方法挽回。
或許是老天爺給我的補償,我丟了一個男友,卻得到一個兄長。工作障礙,情緒低潮,一通電話打給哥哥,聊個幾句,排山倒海的焦慮即刻獲得緩解。
有一天上班途中,哥哥打電話給我︰「妳今晚七點有辦法下班嗎?」
「如果沒有突發狀況,應該可以吧。幹麻?」
「我請妳吃飯。」
「好。」我不以為意,以為大概就找個簡餐店,吃個客飯吧。
晚上七點,我一坐上哥哥的車,很自然地問︰「去哪兒吃飯?」
「先保密,待會兒妳就知道了。」哥哥故做神秘。
結果……我被帶到來來飯店(現已轉手經營,改名為「喜來登」)地下一樓的披薩屋。
華麗的裝潢,流暢的音樂,衣著光鮮的男女老少,觥籌交錯的熱絡場面,老實說,來自中部鄉下的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土包子,從來沒有見識過這等高級陣仗,幾乎愣住了。
侍者優雅地引導我們入座,必恭必敬地遞給我們精緻的菜單,欠身說了句「兩位請慢慢看。待會兒我再過來幫你們點餐」後離開。
哥哥清清喉嚨,說︰「妹子,我知道妳最近撐得很辛苦,請妳吃頓好的,幫妳加加油打打氣,吃完走出餐廳的門,未來的路,更要更勇敢地走下去喲。來,想吃什麼,盡量點!」
「我……我不知道……要點什麼……」盯著菜單,我結巴起來。菜單上每一樣東西看起來都好貴,一份Pasta等於我平日三天伙食費。
「那我來幫妳點。」哥哥闔上菜單,滔滔不絕介紹這兒的招牌菜︰
「先來個煙燻鮭魚沙拉開開胃。這兒的披薩,不是電烤箱烤的,是用傳統磚砌烤爐烤的,餅皮薄脆還帶有碳烤香味,是外頭吃不到的道地義式風味,來一份拿波里share。還有,海龍王海鮮湯,料多到嚇人,滋味棒到讓人喝了後會產生幸福感,非喝不可,各來一份。飯後再來客提拉米蘇,喝杯卡布奇諾,這樣,就是完美的一餐了。」
頭一次,我端著盤子,站在一整桌種類繁多的歐式麵包前,有樣學樣拿著麵包刀切麵包,往紮實的麵包上塗抹香濃奶油。
頭一次,我嚥下提拉米蘇,這令全身為之一震的美味。
啊,什麼叫做美食,什麼叫做享受,什麼叫做人生,我突然開竅了。
十年過去了,那一頓晚餐,從菜色到對話,都被我的記憶給數位化,儲存在大腦底層。任何時候回想起來,連極為小的細節都歷歷在目。
那是一場盛宴。
也是一場雪中送炭的聖宴。
直到如今,我依然堅信,友誼,應該是既豐盛且神聖的。朋友之間的往來,付出而不求回報,接受而懂得感恩,
十年前,哥哥有能力付出,他不求回報。十年來,我把這份感恩仔細收藏妥當,等到有能力報答時,務必戮力以赴。
哥哥和我的友誼,從美食中滋長,在餐桌上茁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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