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了哪裡?」
「去了旅遊。」
「去哪旅遊?」
「唔……愛爾蘭。」
現在,凡是有人這樣問我,我就這樣答他;況且,我根本不知她在哪裡。
她一直都很想去愛爾蘭。
記得第一次遇見她,是在遠可大道的藍色書店。
「歡迎光臨!」
高中畢業後,我成了個半工讀生,即是白天打工,晚上到夜校上課那種。每天,我都會在姨母經營的書店工作。從小到大,我就沒有爸爸,生活勉強由我媽維持著,姊姊老早就跑了去當服務員。唸書,從來都是我一個人的意思。
近年來,媽媽和姊姊負擔不起高昂的學費,我也得出來社會工作。第一站就是藍色書店。姨母可比我媽幸福得多,最少有個可靠的男人照顧。因為她,我才那麼快找到工作。
「隨便看。」我還記得那天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長裙進來,逕自跑到其中一個書櫃前。
書店的工作其實很輕鬆簡單,收款處自由姨母親自打理,我只負責從書庫內搬出新書出來補給和招呼客人。所以我跟其他員工一樣,有空的時候就會躲在一角看書。
起初我並沒有怎麼注意她,只見她站在書櫃前瞪著一本書。當我點貨後由書庫出來,看到她依然站在這裡,用同一種倔強的眼神看著那本書。最令我好奇的是她並沒有拿起它的念頭。從她有點硬化的姿勢,我想她已經站了半個小時。到底是甚麼令她有站半小時的力量?
我按捺不住走到她身旁,迅速地拿起她望著的那本書,用左手的食指自上而下掃過書脊,從而讀著書名。
這是我的習慣。
那本書叫《消失點上的思念》。
我微微抬起頭來看著她,把書遞給她,她依然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然後抿一抿嘴,收起目光,轉身急步走出藍色書包。
她的眼神很專注。
那次之後,她間中都會來,有時隔兩天就來,有時隔兩個星期才來。每一次都是駐足在同一個書櫃前,用同一種神情看著同一本書,卻從來沒有拿起過。
因為第一次的冒昧,我亦不太敢走近她,一經過她身邊就有種不自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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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生,我已經兩個月沒有見過你媽媽和姊姊,」這天,坐在收款處的姨母突然招我過來說:「今晚到我家吃飯,好嗎?」
「好,我會告訴媽媽。」我有點遲疑。
小時候,媽媽跟我說過,她和姨母曾經同一時間愛上我爸爸。當時,姨母正跟我爸走在一起,媽媽認識他都是經姨母介紹,怎料媽媽最後會愛上我爸。後來,有個挺富有的男人追求姨母,她就甩了我爸。然後,媽媽就跟我爸開始。媽說她很明白姨母,因為自小家境就不好,家裡無法供姨母讀大學,所以姨丈的出現剛好完成姨母的夢想。
雖然媽媽說她明白,但她對姨母總是客客氣氣。我總覺得媽媽是有心病,她一直都不能夠原諒姨母當年因為錢而放棄我爸。
不過,這都是上一代的事,與我無關。
「她又來了。」姨母看著不遠處說。
是那個穿白色連身裙的女孩走進來,原來姨母都有留意她。
「整天坐在收款處,甚麼人都看到,怎會不記得她?」姨母聽得到我的心聲。
那女孩熟識地走到後排的書櫃,在一層又一層的書櫃的阻礙下,我們看不到她。
「有沒有試過去招呼她?」
我做了一個似是點頭,又是搖頭的動作,因為我不知道我那天做的事算不算是招呼。
今次,她大概逗留了一個多小時就走了。
第二天,我如常到夜校上課。雖然日工夜讀是很辛苦,但是我不會停下來,我始終想考上大學。所以我特地留下來,向教授借了一份筆記馬上抄來。
我剛把筆記還給教授,走近接待處的時候,我看到她,同樣是一身白色的打扮,令人很容易在人群裡認出她。
不知道是在哪裡來的勇氣,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上前喚她:「小姐?」
她轉頭,一副疑惑的樣子帶著半點防範,不作聲。
我解釋,「我是『藍色書店』的那個售貨員。」
她笑一笑,親切地說:「原來是你。」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如果要找一個詞語來形容,我想我會用「清新」。因為她的聲線給我一種很舒服的感覺,不是那種輕柔的語氣,也是不開朗的笑容,而是那一點「清新」的。
我也笑一笑,「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咬一咬唇,做了一個難為情的表情,又搖搖頭說:「我在這裡教授法文。」
我不禁一怔。原來,她懂法文。
怎料她竟然在這一瞬間黯然,垂下頭,眼睛盯著白色的平底鞋,神情不再是看著那本書時的倔強。
「沒錯,我只懂法文。」
看來,我說錯了話,她又悶聲不響。
「回家嗎?你住在哪?」最後,打破沉默的人是她。
「遠可大道四十三號,你呢?我送你回去。」
夜深人靜,我有責任送她回家。
她又搖搖頭,「應該是我送你回去,我住在郊區附近,在遠可大道乘公車回去。」
於是,我們一起步行去遠可大道。
雖然有點可惜,但我仍努力尋找話題,「郊區?環境大概很好。」
「對,我的房子隔壁有很大片的薰衣草田,是深藍色的,很美。」她喜笑顏開。
我頷首,「那麼,法國美嗎?」
「我沒去過法國。」
我怕她又傷神起來,馬上問另一條問題,「在這個城市裡,法文並不普及,你怎麼會懂?」
「就是學習啊。」她理所當然地回答,隨後又展開一足微笑。
她不美,但笑的時候,真的很吸引。
我不相信,「直覺告訴我,你無需學習。」
其實我的直覺不是百分百的準確,可是這次應該不會有錯。
「我有四份之一法國血統。」她看了我一眼,又說:「我爺爺是法國人,我自小就跟著他生活。」
沒有爸爸媽媽?我不敢問,我怕一問她就討厭我。
「可以告訴我你幾歲嗎?」我們已經走到遠可大道。
「十八歲,你呢?」
忽然,我想起我媽也是十八歲嫁給我爸。唏,怎麼會想到這裡?
「啊……二十歲。你還在唸書嗎?」
我和她站在車站下,霓虹燈把她白色的裙子染缸了七彩繽紛,但是她的臉依然沉著。
「我十六歲就輟學了。」
我嚇了一跳,不明白為何她要離開學校。「可是因為家境不好?」
她抬起頭來,用那雙明亮的眼睛望著我,「自己唸不上,與金錢無關。」
一束光向我們照過來,公車已經來到,她一條腿踏上車門的梯級,轉頭跟我說再見。
「你會再來書店嗎?」我衝口而出。
她沒有回答,轉身付錢,走入車廂。我看著她挑了個位置坐下來,對著窗子跟我揮手。等到公車完全離開我的視線,我才踏上漆黑的樓梯。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那麼想再見到她?或者是我想知道她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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