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造牆者:
在你和蛇行男子的自我的學習年代讀書會底,所有的對話都採取隱密如在洞穴底遂行最陰暗的事業的作為,所有的詞語、議論都精確地遊走在意義模糊、曖昧的現象,彷彿如此一來你們便能避免化約和收編,就能逃過簡化的危機與陷阱。但是當你們呈述,或當你寫下某些字句的時候,並且有人無意間進行閱讀時,一切都不再是你們所能把握的啊…
意義的逃逸總是一再地發生,而對話的深化是不可預期的,一般來說都只能停留在表面的交換與錯讀。不只是你們的緣故,更在於血緣的屬性的差異性。你們有沒有拿捏到那共同性?那一貫的書寫脈絡?那具體的你們對所讀之書的認識與理解是否在一開始或更根本的地方就偏離了呢?抑或在個人品味以外,你們憑藉什麼建立一套論述,一種公共基礎與標準?這些恐怕是你們的對話都必須維持在低溫的無有彩色喧嘩的灰白語氣的緣故吧。
自我的學習年代讀書會的第三本書是《少女維特》,依然是詩集。你先指出:有關詩句的風格,似乎總是,男詩人軟綿綿,女詩人硬梆梆,莫非這是此時代的性別書寫風景的另一特質?譬如蛇行男子的自號恰恰是活生生來印證的實例啊。
蛇行男子則回以一陰魅感的體態與近乎悽慘的笑意。他說:回到詩集。自然這是從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變化而來,正與讀書會定名於《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而董啟章〈〈自然史〉〉的第三部則脫胎於歌德《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一樣。這種對古典進行翻動重新銜接當代的作法,亦可見得楊佳嫻的自我意識,包含傳承與更新。而改動了維特的性別,亦同樣彰顯了陰性書寫的力量。
你說:島國內對此好玩的一次翻動,還可見於Rap歌曲,蛋堡的〈少年維持著煩惱〉。繼承與背叛總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當然這是題外話。如今確有此復古的特色,這也是從後退到本源的趨勢之所向。但你並不認為楊佳嫻有企圖強調陰性的力量。反倒是她的詞語有著猛烈的陽性特質,一直被她鑿造。而你以為她原來就是陰性的此一事實自然會反應在她的書寫,從書中大致從1998到2000年的前兩輯動輒生死見血、剛強的語法到2006年後近幾年裡變得柔軟、不過度使力的變化,就可以見得。你想,楊佳嫻意圖復原、確立的當是在自己胸壑裡持續生存的少女維特存在的此一事實。而對少女的既往的追溯與回味,是她以舊作和現時之作做為對照的另一秘境,維特之不死,則是她的文學顧盼與期許了。
蛇行男子表示:這十二年的時間線一拉開,乃可見她的放軟。從劍鋒化作了蛇體。但一身的蛇鱗隨時都還能抖擻起來傷人見骨哩。此詩集名曰橫越了十二年。但到底不是她個人選集,而可以分成上半部的2000年以前,下半部的2006年以後。這個以舊自我與現自我對照的意圖相當清楚。從「洋溢著美學與直覺的口水我們相濡\以詩,我幾乎要懷疑自己是楚地的香草和異禽了」到「而誰能夾躡出對方的靈魂?\當我們駕駛著單帆船\在不同的玻璃瓶內\你有你的手勢\我有我的火光」,從「我們將學習通靈、隱身和解夢\保持著愛情的共產\把全部資本繳給幻想的神\換取飢餓以及平等\在焚詩自保的民主時代裡\固執地犯法」到「你懷抱著他,聽他說昨晚的夢,\他剪掉截角,為了順利把你倒出來,\再把別人的剪進自己的夢裡。」,從「美是一種打擊嗎\面對面,從彼此冰冷的手指\抽出從未寄出的信件\我看見自己在紙上發亮」到「可是,我還寫詩,為那樣這樣\一行兩行地苦惱著\一行兩行地,延長著\我和你之間的欄杆\\我應視你為陌生人\從你身邊奪走我自己」,即使語詞的抉擇和使用變得平易和從容,仍舊不改她激越、刺厲的本色。
你讚嘆的說,你多麼多麼喜歡〈你知道這不是最後的等待〉和〈囚徒〉這兩首詩呀。後者的第四行開始,「雨季裡有悲哀至透明的欄杆\分別的時候\手指交握過又分開\小小的,就變成欄杆\豎立在心上」,把欄杆跟手指的意象反覆錘鍊,從鐵的質地到肉的質地復又前進到心靈與詩的質地,將被困鎖在愛情的人物形象發揮得淋漓深刻啊,最後兩句則有開天闢地的斷然感,彷彿一種新生即要奪回在手。前者讓你不由地想到《剪刀手愛德華》,楊佳嫻對戀人與剪刀結合性的想像與觀察實在精彩,她且寫下,「你知道這不是最後的等待\你將開始自我檢查嗎\『你不會有東西可以剪的。』\你已經剩下最小\最小\如此地對抗著\愛人的潔癖與德行」,是這麼一個把愛情揭露至此,毫不退讓,冷而且鋒利的女子啊!
蛇行男子則提到:「那是怎樣的年歲啊\當我們奮力寫詩,不確定\自己是少年還是一匹\幼稚的人馬」,這是她對還未有定形的青春、凶猛時光的緬懷吧。有趣的是在2001年寫成的此詩,卻隱隱呼應著楊佳嫻現下此詩集的對照性,如今的她復又以少女維特的姿態在九年後同樣想著「那是怎樣的年歲啊」。時光飄逝,而她依然激烈、強硬,穿戴她所謂「感傷的堅硬」的「甲冑」,做為一個空中騎士,在詩的宇宙間,馳騁奔越。這麼說來,詩對時間與記憶的尋回,就不僅僅是針對變動的部分了,連帶不變動的本質也被一併捕捉到了。
你接續著蛇行男子前頭提到的劍鋒與蛇,你說,在楊佳嫻古典綽約的字裡夾雜了大量的,如鮮血、革命、剪刀、屠宰、機械等等剛烈的字詞,那是以鋼鐵結構的蛇啊,就從她的指尖,她的指腹漩渦,攀爬幻化而出,不但可以噬人,也可以回復以劍鋒之姿,直直插入人心。這在溫馴、柔媚而感性潛藏的女性書寫裡頭,遂有了獨特的位置,直若黃碧雲筆下的烈女。
蛇行男子:而烈女即便融化,仍舊燒熾如燭淚啊…難怪她如此燙手了。
你最後說:書寫的神秘在於讓我們進入另一半,我們自體裡的另外那一半。而楊佳嫻的一半與另一半之間,除了性別的區隔與融合外,還牽結了古典用語與現代語詞、愛情與孤獨的凝聚等等。而你想著,她的陽剛和近乎好戰的暴力詩學,終究會繼續的吧,並且在此文明的龐大肥化裡隱隱約約的指出反文明的必然與索然。和女神「寂然地交談著」的她,會否終有一日成為雅典娜的降生人裔呢?你對此顯是感到興味盎然啊!
你的媧
記於99,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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