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請問你們找那位‥‥。」深夜了，突然聽見門鈴聲，以為小光為了近日來的事情，尋來了；一方面卻覺得可能性不大，一邊疑惑、好奇著，我還是打開了門。
「小雨！是我，媽媽！！」我話未完，母親搶著回答，脫掉帶水藍色鏡片、深藍色鏡框看著我，顯得喜出望外，像是等不及要讓我知道是她。
然而，打開門瞬間，看著眼前這對穿著入時的男女只覺得陌生。
我左手邊理著小平頭個頭較高那位，削瘦的男人，穿著中間調藍色襯衫搭著摻一點紅、一些黑混成的藍色西裝與領帶；在我右手邊的女生，留著及肩長捲髮，身材勻稱玲瓏有緻，穿著無袖質感良好水藍色浪花圖案的洋裝，披著半截式同樣藍色的線衫；兩個人臉上都帶著藍色系的太陽眼鏡。
我端詳了半天，聽著對方說是我媽媽時，突然注意到她脖子上那條項鍊——銀質鍊子，心與小雛菊結合成的造型，中心鑲有亮亮的碎鑽；每次她遺忘我時，在她懷中的我僅剩的玩具。這個時候，辨識她們兩人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困難了，彷彿她們兩個未曾在我生命裡失蹤，也不曾老去一般，記憶新穎；甦醒的記憶，卻一點一滴的腐蝕我的感覺、身體，我就像踩在碎冰上，瞬間的沒入水裡。
從我生命中已經消失十幾年的母親，卻選擇和莉莉一起在這時候出現在我的門口；此刻映入我眼簾的，是措手不及的憂傷。
「媽‥‥？」我沒有他們預期的反應，覺得興奮或驚喜，只是生硬的吐出一個字…因為當我明白了，一個真的是我母親，另外一個是莉莉時，身上像注上千斤水泥，全身僵硬呆在現場。
「對！我是妳媽！她是莉莉啊！妳不記得了嗎？」
我搖搖頭，表示認不出眼前帶著墨鏡看來像是個斯文男人的人是莉莉。
木然地請她們進客廳，我的反應沒有減損她一臉高興的表情，歡歡喜喜的和莉莉挽著手進屋子。
為什麼16年後才出現在我面前呢？印象中的母親完全不是眼前的模樣，她老是在我面前像個遊魂，一雙無神、怨懟的眼神看著我，從沒在意過我，為什麼現在出現？如今穿著入時，感覺很年輕沒有任何老態，目光甚至炯炯有神，甚至比我更加有氣力、強勢。
連莉莉表現出來的都是當年那種冷靜、理智，不像母親見到多年未聯絡的女兒那樣興奮；而我唯一記得莉莉教我兩件事，一件是英文、一件是勇敢，勇敢的去做自己，做個小孩子都會做的事，撒嬌、粗心、好玩‥‥但是做自己談何容易？總是擔心父親母親間的關係，日漸惡化。
「過的好嗎？」母親一坐下即問候著。
問的真是笨拙，我在心裡罵著她；完全不像是有女兒的人，而且女兒今年都已經28歲—28歲？28歲正好是她當年離開我時的年紀，一想到這我覺得耐不住那漸漸竄起來的怒氣，不肯掩飾乍然相見下的突兀和不愉快。
「不錯！有自己的公司、自己的公寓、自己照顧自己。」
感覺愕然嗎？我不再是小時候小心翼翼，深怕自己母親消失或損傷的小女生了，如今的我，各方面獨立，自己一個人過的也很好；但是母親目光並沒有停留在我身上，卻從沙發上站起來瀏覽整個屋子。
「真不錯！房子視野好、裝潢也不錯，雖然家具顏色用的寂寞些、過大的空間沒有太多裝飾的物品，但是整理得很乾淨，莉！妳說是嗎？」
「嗯！小雨的眼光一向不錯，長大了還是沒變！」
也許故意與失蹤多年的母親與莉莉唱反調，我不想贊同他們對我的評價。
「房子裝潢和設計是朋友幫忙的，至於房子的打掃，固定有幫傭的人來整理，我從來沒有自己打掃過，廚房的用品我覺得是裝飾品，我每天只要有一個固定地方可以回來睡覺就可以，這一切根本不需要我有沒有眼光。」
母親坐回沙發上，撫摸著我的頭髮像愛護一件心愛物品似的輕柔，我楞了楞，透過母親滑動的雙手，才發覺自己仍然那樣渴望母親那雙手……我小心翼翼地，不敢顯露觸動心底的波濤。
「說的真無情！這些家具、屋子聽了可要哭泣了。」
哭泣！從小我就為了妳哭泣，從在娘胎裡就在哭泣，妳注意過我嗎？沒有！！
「別說笑了！他們怎麼可能有感情？」
三個人淡然地冷笑，莉莉提醒著母親不要忘了來的主要目的。
「小雨！媽媽很抱歉離開家這麼多年，沒有和妳聯絡，其實我有試過，但是我們長年在國外，總聯絡不到妳；現在才出現在妳面前，也不敢奢望妳會原諒我，只是過來看看我女兒生活過的如不如意，不過看來我的小雨把一切安頓的很好，根本不用我的操心。另外順便告訴妳媽媽和莉莉在台中的服飾店要開幕了，離妳很近，有空過來媽媽幫妳打點一番，送妳幾套衣服。」
「‥‥店什麼時候開幕？」
聽完母親這些話，我真正想說的話，是想問母親，問這些年妳和莉莉去了哪裡，妳和莉莉間的關係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那時候妳和她一起失蹤？父親為什麼那樣生氣？然而我開不了口，只有言不由衷地問開幕的事情。
母親沒有意識到我的內在想法，喜孜孜地從皮包拿出邀請函。
「下星期六中午，在市區，離妳這很近，妳不用麻煩甚麼，只要人過來就好‥‥。」
他們走後，我渴望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卻不曉得可以找誰，可以真正說心裡想說的話；我也害怕電話那頭只是嘟著響卻無人接聽，每響一聲就吞噬人的一次希望，害怕那種失落感‥‥但是我心裡沒有人可以讓我撥這通電話，雖然心裡一直泛起小光的人影，但是那天的事之後，我不敢找她。
整個晚上我睡不著，或者是說我不想睡著；過去有很多時間讓我去檢視我和母親之間的關係，但是我選擇遺忘，如今他們的出現逼的我不得不去面對，面對自己的感情—母親、莉莉和對小光。
我不想讓過去的事影響我，卻也擺脫不了那種失落感；老實說他們一同出現，我真的愣住了，我幻想過多少次這種畫面，如果母親再次出現我在面前，該以什麼模樣面對她呢？長髮？短髮？套裝？裙裝？微笑？生氣？不理會？至少我要證明，少了她我依然可以過得很好，甚至比有她陪著更好。如今是這麼措手不及，燃起心底的，依然是深深的怨意：十六年來的不聞不問。
我知道，母親在我心裡佔據很重要的部分，要不我絕不會這麼生氣，對自己…我想再見到母親，至少讓我知道這些年來，她們兩個人的生活是如何過的？有沒有想過我……。
很快母親服飾店開幕的日子到了，一直忐忑不安，一方面是母親與莉莉的突然出現，加上小光的事情已經擾亂我的生活，另一方面，我還沒有將母親來找過我的事告訴父親，雖然這些年來，父親再娶後與我的關係相敬如賓，但是母親與我聯絡上了，勢必會讓他不悅；基於種種理由，總覺得自己沒必要去看母親的服飾店開幕，弄得原本的關係更加緊張，因此只是交代秘書幫我送花過去。
母親服飾店開幕的隔天中午，母親和莉莉不請自來的直接就衝進我辦公室，秘書想攬都來不及。母親一臉不高興地劈頭第一句話就是質問：「昨天妳怎麼沒去？我特地為了妳，將開幕酒會弄得那麼盛大，要介紹妳認識一些有名望的人，希望對妳的事業有所幫助，也希望妳來，看到媽媽的事業，能對我們的事業有興趣；結果等了一天，妳竟然沒到，妳是不舒服還是擺架子？」
我放下手中的筆，示意讓站在門口手足無措的秘書出去，莉莉則已經在阻止母親發火：「小雨一定有理由才沒去，別發火！」
我淡淡地說：「我以為你們並不需要我，有花應該就可以了，十幾年都不需要我了，何況只是一家店開幕？」腦子裡卻迴盪著，原來妳也會在意我出不出現的聲響？我的心微微顫抖著。
「怎麼會不需要妳？媽回來就是特地找妳、想……。」母親看我淡淡地回答，一邊還翻閱著手中文件，口氣突然轉緩的安撫我，並且走來我身邊。
「補償我？用一場開幕酒會？用有妳的事業補償十六年的空白？」一聽到這，顫抖的心轉為不諒解，彷彿從小沒有母親陪伴的委屈，突然湧現，我立刻放下手中文件，抬頭盯著母親，語氣堅硬、眼神怨恨。
母親被我突然提升緊張的語調及內容嚇住，支支吾吾的想解釋甚麼，我卻緊迫盯人的不放過追問的機會：「無話可說了吧？當年丟下我的可是妳啊？別說的好像這些年妳有多掛念我？一回來就要我拿妳當媽看？我早告訴自己是沒媽的人了！別寄望、別奢求有一天那個人會回來…。」
「…我那個時候不是故意要丟下妳…我那個時候真的沒辦法照顧妳…當然知道，也不敢奢望妳能原諒我…。」
「原諒……十六年…妳知道我這些年怎麼過的嗎？」淚水開始盈框。
「我…我不奢望，只希望妳給我們一個機會…。」
我看見了母親的雙眼泛紅，表情非常地失落；於是忍住一湧而上的情緒，尤其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轉而低下頭，默默不語。
「小雨…媽真的很抱歉…」
莉莉眼看著我們漸漸沈默，開始在一旁打起圓場，一邊牽著母親、拉著我往門外走：「都已經十二點該吃飯的時間了！我們吃頓飯吧！暫時忘了這些，喔！走了、走了！。」
結果莉莉帶我們來到公司樓下的咖啡館。沒錯，就是小光工作的地方，一看見熟悉的門口，想起前陣子和小光，在這裡有很多的回憶，突然地抗拒著往門內走，但是莉莉卻不容許我回頭，一個勁的將我往門內推。
一踏進門，只感到自己尷尬極了，自從那天後，不曾與小光聯絡，她也沒再打電話給我。才剛走到門口，小光就看見了我，我的臉一下就漲紅，困窘的不知道是否該打招呼？停頓的只是輕輕跟小光點點頭，母親與莉莉卻將這一幕看進眼中；一坐下來，母親指著小光立刻就問：「那人是妳朋友？小男朋友啊？」
心中浮起為什麼偏要提起小光呢？我的無法面對，轉為憤怒，於是乎以不太好口氣回答說：「看清楚一點，她是女的，不是男的，還我男朋友？男女都不分！」
「女的，喔！那就是女朋友囉！」母親不理會我回答的口氣，反而彷彿看出我在乎小光一般，語露玄機的自言自語，聲音雖小，卻完全被我聽在耳中；母親這樣的回應，就像踏到我情緒的地雷，轟的一聲就吼出：「不要把我跟妳混為一談，我跟妳不一樣、感情不一樣……。」我越說越小聲，完全失去力氣，像是突然間，明白了小光在我心裡所佔的位置，而我卻這樣的放手，不肯去面對她對我的重要性，只是自私的想著，我不該是這樣的人……思念小光的心在此時崩潰，淚水就這樣的滴下來…在心裡。
母親被我突如其來，不帶善意的口氣及繼而沈默狀況，當場楞在那裡；稍稍停頓後，深深嘆了一口氣：「看來我還是做錯了。離開妳後，常常在想妳過的怎麼樣？妳是那樣一個心思細膩的小孩，小小的一個身體裡，就隱藏了那麼多的情緒，常常在我覺得不行的時候，妳還能照顧我、安慰我；也因為如此，希望妳不要讓我影響了，不管是心裡或者感情；才會選在我可以面對妳了，妳也長大成年了，才出現在妳面前。但是對妳來說，我的出現，卻讓妳覺得不堪、受辱；那一天加上今天，妳見著我們，就是這樣一股氣……只是那時候…我很抱歉沒辦法照顧妳……就這樣離去。」
「妳一去就是十幾年，難道妳奢求我妳一回來，就要我忘掉十多年的空白，然後對妳好嗎？」我擒住心裡、臉上的淚水，已經分不清楚，是為了母親還是小光哭泣。
「我不敢這樣想，如果妳還能認我是妳的母親……我就很高興了。」母親緊緊握住我的雙手，看見了她眼裡的期盼，胸口釋然的感覺慢慢湧上，我卻不知如何回應，只是沈默不語。
接著我們三個人靜靜地點餐、用餐，在我們三個人狹小的範圍裡，形成小小低氣壓。
用完餐後，小光親自送上飲料。看著她先細心把母親與莉莉的果汁放在她們面前，接著貼心地依照我的習慣，把拿鐵咖啡、牛奶、杓棒放在我面前；咖啡上的泡沫還有新的圖案，與咖啡的顏色形成對比，拖盤上放置一張小箋。一段時間沒這麼近距離，與小光接近，微顫的心，抬頭望她，她卻沒和我交談，就像為普通客人服務一樣，上完飲料點頭就走。
望著她的背影，我拿起卡片，裡面涓秀字體寫著：「好久不見，今天看來妳一切安好，替妳高興。這是欠妳的LOVE COFFEE，小光。」
看完後，趕緊抹去不曉得何時掉落的淚水，假裝沒事般，喝著小光為我特調的咖啡，香醇、甜蜜，我僅能掩飾內心潮湧繼續沈默地，一口一口的喝。
母親對著莉莉咬著耳語：「這孩子碰到了我們的難題，我們要幫她。」莉莉點點頭，附和母親的話。
片餉，母親忽然問：「小雨！我想妳知道我和莉莉是互相照顧的『朋友』吧？」
我不懂母親葫蘆裡賣甚麼藥：「我不想知道妳和莉莉之間的關係，沒必要在這時候特地解釋。」
「妳別生氣，妳應該很清楚我和莉莉間的關係。媽只是想告訴妳，我也有過一段掙扎的時間，非常長，早在莉莉出現前，我就一直在對抗，對抗體內天生的慾望—女人。我不愛妳父親，不完全因為他疏忽我們母女，我和他是相親結婚的，結婚只是因為父母親安排，周遭朋友大家都這樣做，一個個走進婚姻中。這對我而言，卻是像上刀山、下油鍋、十八層地獄的煎熬。原本我寄望如果有一個小孩，或許可以縫補我內心的缺口；但是接著妳出生了，我的狀況依舊反而更差，我幾乎崩潰了！也許我懷妳的時候，我蘊藏太多憂鬱情緒，才造成妳甚麼事都放在心裡，不肯開口，我知道妳那細膩的心思，讓妳從小就得小心翼翼地看護著我，我卻只能一直無能為力看著自己形同槁枯，連妳我都無能為力。一直到莉莉出現後，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活了二十幾年欲求甚麼？我知道了自己要的是甚麼，再留在那樣的環境裡，我沒辦法開心只能抑鬱終生，所以那個時候我才會與莉莉離開。」
「妳要說的重點是甚麼？」
「我要說的是，妳遇上了和我一樣的問題。」
「甚麼？」
「愛情！」
「甚麼愛情？」
「和女人的愛情！」
「和甚麼女人的愛情？我和妳是不一樣的，我……我不那麼另類。」
「小雨！有人天生就是會愛上同性，那是自然而然，不是另不另類的問題，妳越是壓抑，越無法抒解妳內心的痛苦，只會讓自己日漸萎縮、枯萎，媽媽經過那一段灰暗的日子，我明白那種不快樂。」
「那妳說說，我愛上哪個女生了？」
母親指著在吧台的小光：「她！端咖啡給妳的那個。老實說，提起她，妳心中立刻升起一把火，試圖將她和妳之間的關係，燒的一乾二淨，卻讓妳自己對她的感情表露無遺；妳望著她，那糾結的眉，讓媽看的心疼…。」
腦海裡一直回想那天晚上，小光引起慾望的吻，我無法接受自己的想法和母親的說法：「夠了！不要再說了，我怎麼可能…可能愛上女人？」
「小雨妳聽媽說，愛上女人並不可恥。如果妳真的愛上那孩子，媽非但不會阻止或生氣只會替妳高興，我看那孩子滿好的，或者妳喜歡的不是這類型，媽和莉莉也可以幫妳物色對象……。」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