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日本漫畫家川口開治的驚世名作《沉默的艦隊》,處理的是對人性與政治、世界情勢的複雜理解與推論,透過主人翁海江田四郎所率領的核能潛艦大和號作為一戰鬥型獨立國家,擁有出色的作戰謀略和手段,乃一步步將人類的大思維推向另一個極限,一個充滿國際思索與人類可能的世界。其中呢,有一段是海江田與所有船員的努力下,使得大和號完勝美國的大西洋艦隊(四十艘優異船艦),不可思議的還是他們以主動聲納波代替魚雷的實際轟炸,搞得老美灰頭土臉,讓我們好生見識到(有時不免要瞠目結舌矣)日本人對世界第一的幻想能力。
大和號艦長海江田在漫畫中得到老美政府的評價是:「……他這個人能夠精確的計算出邁向勝利的每一步棋。」我一直很喜歡川口開治塑造的這個人物,絕對的冷靜,堅定的意志,清晰的觀照,充滿出色的破格想法,使他能夠甩脫既有的固定的刻板的系統,重新打造出國家、國民與世界的細膩辯證、論述。海江田約莫也是川口開治漫畫生涯裡最不能遺忘的角色,遂有往後的前傳《瑠璃之波風》細細講述海江田少年時,何以他會長成將來的樣子,云云。
《天地明環》卷15裡,擅長埋局破局的龍鷹,也同樣進入水的領域,既有船戰,也有水底之戰。說起來《天地明環》真是陸海空大戰不停歇,有跟突厥狼軍的沙漠見真章,也有千里追殺飛翔技巧高明的鳥妖,到了卷15自然少不了水中戰爭──龍鷹為首、向任天主持、以及竹花幫新一代年輕高手們的江龍號,在大運河上,與北幫的白牙展開追逐誅死戰,幾場大戰,見得對地理形勢、水性、流速、風向等等的瞭解和運用,而到了河底,龍鷹跟白牙之戰,寫到了窮凶極惡處,關於氣勁能夠捏塑出各種形狀的血手,黃易極盡想像之能事,而龍鷹也就非得端出夠好的靈覺反應(魔種萬歲),予以逆襲痛擊。
卷15除血脈賁張的河戰、懦弱皇帝李顯要對抗他的河東獅(家庭問題就是天下問題)以外,於我來講,最有意思的反倒是對情愛境界的反覆講述,譬如寫及黃河幫新幫主陶顯揚與其妻柳宛真(大江聯的臥底),黃易寫真一般地說著陶顯揚的種種變化,並給了其人一句:「他已化為柳宛真的繞指柔。」譬如龍鷹返回西京,水到渠成地非去獨孤倩然的香閨打擾一番,黃易合情合理地講獨孤倩然如何之必然地對龍鷹動情種種,也給了神來一筆:「……獨孤倩然芳心內的『野丫頭』,昨夜被點燃了。」
所謂野丫頭乃是《龍戰在野》卷11商月令對龍鷹怎麼樣對自己勾動燃起情火的深情告白之語。野之一字,除是相對於廟堂的江湖外,更是針對高門世族的封閉習性所提出的愛之解放救贖。
唯卷15中,最特別還是端木菱與龍鷹千里相應的超遠距神奇關係,在龍鷹於毛烏素沙丘耗盡至陰之氣以後,「……就在那一刻,千萬里外的端木菱,仙心生出感應,向龍鷹的魔種發出呼喚。……在仙胎、魔種的遙距融合裡,是漫無止境、深沉的愛。愛將不肯馴服的魔種徹底馴服,道心也因熾熱的愛,愛底下所隱藏著更多的愛,愛是那麼深透和永無止境,重新活躍,如乾涸的水潭被注進千萬道清流。」
此一段實在很難讓人不聯想到村上春樹的《1Q84》,裡頭的男女主人翁青豆與天吾也有如此這般的超越距離之情愛體現,當空氣蛹少女深繪里主動騎上不能動彈(卻莫名其妙性器官硬起)的天吾,天吾卻陡然回到十歲時的那個教室,少女的青豆緊握著天吾的手,然後天吾意識到自己正在射精,而精液就注入了成人青豆的體內(順理成章到整個讓人不行),「……這個世界由於某種作用在發揮效力,讓天吾能夠將他的精子送進我的子宮。好像縫起雷聲和豪雨、黑夜和殺人的縫隙那樣,雖然不知道是什麼道理,但總之從中產生了特別的通路。可能是一時的。而且我們有效地利用了那個通路。我的身體抓住了那個機會,貪婪地接受了天吾,並且受胎了。」這不也可以說是魔種與仙胎換影移形的另一版本嗎?
黃易筆下的魔種實在是神的領域,與端木菱仙胎的互動,無疑是男歡女愛的最佳武學隱喻。當年《覆雨翻雲》裡秦夢瑤與韓柏是道胎魔種破而大圓滿的華麗大合體,到了【盛唐三部曲】,黃易再將道心種魔大法升級,提出萬物波動之說,而仙胎魔種的交合,則是進一步演化為至陰無極、至陽無極的勾搭與化生,「……你的道心,正是至陽的魔種核央處那點至陰,當至陰可擴展至將魔種包容其中,化其為真陰裡那一點的至陽,又可互換,便是『道心種魔』大成之時。……仙子剛才形容的情況,就是我們合體交歡時,發生在魔種和仙胎間的事……支持我們的,還有我們間的愛戀,那亦是化解魔種和仙胎敵對天性的良方,愛可以令一切變得完美。魔種和仙胎的結合,正是天地間至陽和至陰最完美的結合。」
在黃易與村上春樹筆下,愛是一切的解答,一切的出路,愛是無止盡的龐然。
黃易就如同他所敬愛崇拜的前輩武俠人司馬翎一樣,不止是促使武學上升到宇宙天人之道,就連愛情也被擴大了意義與範疇,被提進了更高的神境奇界,司馬翎武俠總有些人物會演繹出超生越死的愛情壯烈,《劍海鷹揚》有羅廷玉、端木芙以及秦霜波、蓮姬與文達、宗旋與楊燕、嚴無畏與姚小丹多組對照,《玉鉤斜》裡的公孫元波、冷于秋和俞翠蓮、小桃和張一侯等等亦然,其另一名著《檀車俠影》也寫到正道南海門修道美女高手林秋波與邪派陰陽谷秦三錯的錯綜之遇,後者對前者一見傾心,強烈追求,且告白曰:「當一個人發生真摯深遠的愛情時,得到了的話,便如同擁有了整個宇宙。失去之時,生命立即變得無足輕重了。妳能說『愛情』對人類不重要麼?……但我知道這是一件真真正正有價值的物事,得失之間,比生死強烈……」是的,這無疑就是愛比人生更高更重大的結論。
再讀回《天地明環》卷15,仙蹤乍現又隱的端木菱最後說:「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水不也是甚有愛情之味的隱喻體(想想李宗盛作詞、製作,張信哲演唱的傳世大情歌〈愛如潮水〉吧)嗎?
一切水、一切水月,實有永世永恆之意指。
島國詩人莊瑞琳在詩集《神祕的季節》裡有一首〈永生〉這麼寫:「大量的情人於月下曝曬/他們安靜地像雙人蠟像/只有我在快步/仍活著在窺視/月光下不知道自己成仙的戀人/他們不知道自己有多老/老得像我年輕背誦的神話/但我則更老/因為殘缺而永遠不死」,不知道自己成仙、不知道自己有多老(這應該不是眼睛業障重)、老得像年輕時背誦過的神話,多麼精彩的意象與體悟,致使鏡花水月一樣的愛情經驗,直若永恆。
如詩似歌般的萬世情愛,在黃易接承司馬翎的愛情論述,且以奇奧功法具體實踐的魔種、仙胎之順逆爭合,尤其不可毀滅,無從阻斷,完全是比擬神話的不思議狀態。
職業身分多樣、既是演員又是書寫者的鄧九雲在其《暫時無法安放的》有不少美妙的愛情追問與凝眸,如〈影子37.8度〉寫著,「……但每次見面時,大概有百分之十的時刻,我們好像讓過去的自己復活了,而這個發燒的我,為今天的會面帶來了至少百分之八十的復活。我們堅定地看著彼此的眼睛,似乎暗暗放棄了某樣東西,……」,讓人死去活來的愛,有時一瞬之光,有時漫長不毀,有時寸寸凌遲,有時復活如真──愛是那些暫時無法安放,愛是離逝的是傷情的是難以直說的,只能寄託於更大更久遠的宇宙、時光,緩緩化解,深深融會。
號稱加拿大小說女王的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在島國唯一的中譯詩集《吞火》(由詩人陳育虹翻譯),我很喜歡其中一首詩〈他們外食〉:「在餐廳我們討論/誰來負擔你的喪葬費//雖然真正的議題是/我能不能讓你永垂不朽//那時候只有我/有辦法所以//我越過一盤牛肉炒飯/舉起魔術刀叉//插進你心臟/輕輕啵吱一聲//你從自己裂開的腦袋/上升,發光發熱//天花板敞開/歌聲響起愛情是一件/多麼絢麗的東西/你懸浮在市區上方//穿著藍色緊身衣鮮紅披風/兩眼有默契的放電//其他客人瞪著你看/有人驚訝有人覺得無聊//他們搞不清你是某種新武器/或廣告的噱頭//至於我,我繼續吃我的/我比較喜歡你原來的樣子/但你向來雄心勃勃」──
愛情當然是一件多麼絢麗璀璨的東西,確實無庸置疑,愛情到頭來都是同一個問題,千百年來都是如此的,就連端木菱的仙胎與龍鷹的魔種也都在追探這樣的本然:究竟我能不能讓你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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