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林的浪漫追求
一、前言:
在人類的歷史長空,閃爍的星芒是如此的令人神醉。只要是一點點的留心我們便會發現,在某些個位置,星子總是特別繁多。先秦百家,三國群雄,這樣的年代眾聲喧嘩,也為後人提供許多言語的材料;雄霸思想天空一方的德意志,在十八、十九世紀前後的半世紀在右,因著人類史上浩然激動的啟蒙,因著思想的天才,奮力的行者和浪漫的詩人,人類實踐(亦包括思考為人類理性的實踐)出一片繁花盛開。在這樣的一個年代,弗里德里希‧威廉‧約瑟夫‧謝林(Friedrich Wilhem Joseph Schelling)帶著思辯的天才和詩意降臨。
我對謝林的第一印象,是他和黑格爾種下「自由之樹」的這個故事;而感興趣的是他對自然的關心,他的哲學中所表現出的「浪漫稟性」(鄧安慶語)和過人的才情。
以下對謝林的討論,標有(上課講詞)者,為張鼎國老師於《德國觀念論》課堂之講詞。
二、 「一」的追求:古來的嚮往
迄現代,整個的西方哲學思考的追求,就在對「一」的,對終極的、根本的實在的響往。這樣的傾向到了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有了所謂「哥白尼的轉向」,亦即將思考指向思考、行動和欣賞的主體(subject),先探討認識的可能性,擺脫不經批判的夢話、囈語,他留下的三大批判可說是主體哲學的高峰。可是,康德仍留下了「物自身」這般的鬼魅,並且讓理性成了三頭馬車。
正如Jacobi言:「沒有物自身,便無進入康德;但因物自身不可知,我們又不能只停留在康德」(上課講詞-07/10/1998)可說是其後德國觀念的重要關懷,而對於「一」的思考,更由主體之外轉向主體之內。康德的三大批判使得人的理性能力一分為三,對於主體的統一的可說是一個重要的中心課題。Reinhold可說是第一個取得重要成果的人,以簡單的「意識」命題建立了「基要哲學」(Elementarphilosophie),在主體統一的這個意義之下,我們可以看到西人對於「一」的一種形上衝動,自外而內。這樣的趨勢自約翰‧哥特利勃‧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發展成主觀觀念論。「費希特把人的理性絕對化,構成統轄一切的絕對自我,並認為這種絕對自我的統一性是宇宙的真正本原,把人的理性推到極點」(註一)。
可是,正如歷史上有斯賓諾莎(Spinoza)這般深受自然感召的心靈一樣,謝林不把自己限在小小自我的框框中,而走出自我主觀,便走進了斯賓諾莎的世界,正如海涅(Heinrich Heine)在《論德國》中言:「他(Schelling)和費希特有所區別的正在詩」。而具有詩意的他,更能由同一中的個個分殊去觀看,發展出一個個的體系。謝林的「一」是豊富的,它不僅是主觀和客觀的完全無差別而已,他認為「所有的理念都不足以脫離於現實之外,觀念是在精神自然之中發展的產物,它生發於自然之中,並引領自然上昇」(上課講詞-09/12/1998),這樣的「自我」和「自然」是不能斷然二分的,「自我」不但自「自然」來,「自我」的活動更豐富了自然。
三、謝林的轉向
自然,自我之外的世界,因為謝林投以詩意的眼光,整個德國觀念論的發展有了新的刺激,更好說,引入「全」然的生命力。謝林的「同一」的發展,首先來自對費希特的超克,而這樣的動力來自斯賓諾莎和維柯(Giambattista Vico)
從維柯的歷史主義那裡,謝林吸收了「運動」「變化」的思想,並以此改造了費希特的非歷史的「絕對自我」…(將之)理解為「自我意識的歷史」。通過對斯賓諾莎的研究,謝林看出了實體作為「絕對」,既有從主觀到客觀的觀念變化過程,也有從客觀到主觀的實在變化過程。(鄧安慶,1995‧P54)
而在費希特那兒,顯然只有主觀到客觀的這一進路,他的三大事行其實是同一件事,基本上是「純粹自我意識的同一」,「依據這種觀點,自然界的實在性不在其本身,而是從絕對自我那裡得來的,自然規律也不是自然界固有的規律性,而是理智的內在規律性給予自然的」(註二),換言之,這種同一性乃是主觀的主客觀統一,忽略了自然的實在性。謝林以為,所謂科學、經驗應有外在事物的實存為前提,如此方有確定性和普遍性可言。
謝林除了發揮「自我」-「自然」這一進路外,亦指出了「自然」而「自我」的這一進路,立足於他那個時代的科學成就上(穎悟的心使他也有著科學家的視野),去深探這些成就的哲學意義,聆聽它們的信息。「他不滿意費希特的之處在於,本源行動僅僅是一切從自我活動開始,又最終回復到自我的創造自身的直觀活動,這個『自我』是一個能動者、創造者、自由的主體,或『天才』,但康德尚且把『天才』歸於大自然的產物,費希特卻對這個主體自然根源隻字不提」(註三)如此的對立自然和「自我」,實在主體膨脹的危險,謝林在1797年就將這種純粹的思辨視為禍害(註四)
但如何是把握自然的方法呢?依著萊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Leibuniz)「自然界中無飛躍」的想法,謝林返回自然本身,以直觀的方式,去看那自然本身透過自己的發展,而自然發展所產生的最高對立物便是「理智」,當我們運「反思」去看自然時,便會將自然分離化、片斷化。(註五)或許我們可以說,費希特的三大事行,便是在「反思」中將一件事斷裂的結果。是以我們用直觀的方式來把握自然,才能捉住那絕對的連續性。
四、正-合-反的辯証
我們時常聽到「正-反-合」的辯証模式,在費希特的三大事行中,可以看出它成形的影子。從「自我=自我」的這個角度出發,使自我去進行一切行動來克服非我對自我的限定,這樣的觀點彰顯了人理性的精神,並表現了十分強烈的行動意志;可是把自然與人的自我意識對立,難免把視自然為零碎的物質組合。而謝林的想法是由「自然和精神的同一性」出發,而其中相互融通,最後而有對立,表現為一演化和創造的過程。其中的進程可用「正-合-反」來概括。蓋此乃「不離開自然但改變自然」(上課講詞-23/12/1998)。我們可以看鄧安慶(1995)的這幾段話:
謝林正是以創造性這種詩意的自然為出發點,在其內的創造過程中使自然成為兩位一體的東西:既是創造者,又是創造物,既作為創造自身的主體,又是從自身中被創造出來的客體。(鄧安慶,1995‧P76)
自然的詩意創造被謝林描述為一種辯証運動的過程,由於他是從自然本身出發,從自然內在的既對立又同一的矛盾性中尋求發展的動力源泉。(前揭書P77)
此處,如此「同一-分化-差異」進而有時間歷史,更形豐富這個「一」,頗似中國思想中,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生生不息(上課講詞-23/12/1998)。這樣的想法,或許也可以比附為宋明理學中心「理一」和「氣之分殊」。謝林曾寫道:「費希特可以把唯心論看成是完全主觀的,而我卻相反,把唯心論看成客觀意義上的,費希特可以站在反思立場上堅持唯心論,而我卻站在創造性立場上制定唯心論原則」(註七)
謝林則真正返回到自然的實際運動本身,就此而言,他的辯証法是客觀的,但謝林的自然就其是由世界靈魂主宰而言,他的辨証法又有唯心論的不徹底性。(鄧安慶1995‧P77)
所以,謝林的思想被馬克思譽為「真誠的青春思想」,原因就在這樣的客觀惟心論和之後的惟物辯証有著充分接近。而較之先哲缺乏內容的主體和死氣的自然,謝林「經過了康德和費希特的洗禮,向斯賓諾莎的這種回復決不是單純的倒退,而是在斯賓諾莎的僵死不動的《實體》中灌注了能動的生命力…」(註六),謝林所採用的直觀方法正能返回生命的創造力,有別於以思辨方式所得出的邏輯規定,自然因此被視為本源的詩,且獲的生命和內容。以這樣的自然作為出發點,我們可以看到:
我們的自我是在自然的生存變化中發展成精神──客觀的表現在如何改造世界,建立秩序(法律、國家…)與 術(合乎審美要求…),有這樣的觀念之時,人才能解說他是在自然之中創造與和諧(融合於自然中)──人與自然並進的狀況──創造性的統一與和諧。(上課講詞-08/12/1998)
而依著這樣的進程、謝林敏銳的詩心和他所處的大時代,自然而然的,他覺察到理性只能告知我們概念,他批判理性,尤其領悟到絕對理性自然必致人於危機中。他要必免理性的極端,正視非理性的存在,如此,自然的內容的充實,更顯現在欣賞、審美中,因浪漫而這個「一」整全。
五、有機的自然
為何謝林和浪漫主義者把自然和精神視為同一,「這裡,就需要提到一個極其重要和關鍵的概念──『有機體』。任何生物個體都是一有機體,生物個體的誕生、成長、成熟、衰亡等諸多階段總是逐一出現,依次更替,井然有序,說明其內部必定有一能動的、創造性的力量在起作用,在規定著生物個體全部運動的過程和軌跡…這樣一種悄神、意識構成了生物個體的內在規定性,使生物注滿勃勃生機,操縱著生物有機體的諸環節漸次自我展現自己的面貌,從而形成了一個諸環節內在地聯繫在一起的系統。浪漫主義進而將生物的『有機體』的概念泛化…這樣,自然與精神力量便通過『有機體』的概念而統一起來了。」(註八)
在當時,自然科學出現了一個如何用非力學原則把各種自然力統一的問題,「轉化」成為熱門的課題(註九),謝林視世界最本源的要素為有機體的創造力,
帶有泛神論甚至物活論的色彩,同時也引進了演化的意識。對自然,他由對象的生成去考察。對謝林而言:
「自然之謎不是生命如何發生,而是生命如何潛伏地經過表面上不是生命的階段,進而發展為植物狀的階段。精神之謎亦不是如何從動物生活中發生意識,而是潛伏在無機與有機的自然的沉睡的精神,如何會在人類中醒悟過來生成自覺的意識」(鄧安慶,1995‧P69)
六、人在自然中──代結語
浮生之半 (Holderlin,1770-1843)
大地以黃金梨似金
和野玻瑰的花絲如錦
投影於湖中,
優雅的天鵝,
陶醉於親吻
不斷探索於
靈激的水中。
堪歎冬日將至,
哪兒是我尋覓花朵的地方
還有陽光
和大地的一片蔭涼?
城牆無語立孤寒
風聲裡
畫旗潑喇翻
(歐凡 譯) (註十)
茲引德國浪漫人,謝林的同窗室友-荷爾德林-的詩作,作為德國優秀的抒情誠人,這首詩「點出了人與自然之間親蜜無間,人與自然生命融為一體的主題」(註十一),詩中的天鵝「喻指詩人的激情來自一種真摯的愛,來自與世間萬物融為一體的如醉如痴的情感」(註十二)。
作為浪漫主義的同路人,充滿詩思的心靈,他對自然的原本創生有著深刻的感覺(筆者刻意避用「理解」)。所謂詩、哲學、科學甚於人類一切可能的實踐行動(或「後現代」的說法:「遊戲」),其中無不有「創造」。人於自然之中,亦是以這樣的創造和自然產生有機的聯繫。進一步的(或說更深一層的探究)進入斯賓諾莎的「即神即自然」(deus sive natura)謝林便不得不使人性等同神性,人在自然中不斷變化開展,其覺醒的原因和可能便在「即神即自然」有自由、善和愛,這些創造之源。
前面提到,謝林關心的是自然的生成,其生成的創造性原則,同時也關心人在自然中的發展。這樣的關懷其實正影響著研究過謝林思想的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那個關心「存有」和人被「存有」推出的深刻哲學家。同時,謝林作為雅斯培口中的「存在主義先驅」,也深深打動了丹麥的齊克果(Sören Kierkegaard)。或許,將「後現代」(Post-Modern)對理性的消解和謝林聯想是遠了些,但我們不得不承認,生命來自於自然,依賴於自然,因這是有著美感的生命的歸屬,藝術的原鄉。誠然,喜愛何種哲思或對生命採擇何種立場,實因個人的生命情調使然。但不可否認的,當創造有了多種形式,或說種種可能,生命必然更形豐富多姿;正視並身處自然原鄉,我們不再有空虛的焦慮,反有無待的逍遙。
附註
一、 溫純如(1997)。<論謝林的“絕對”及其理論來源>。安徽大學學報:
哲社版,1997. 5 .14-20.。轉載於《外國哲學》1997,11。
二、 同註一。
三、 鄧安慶(1995)。謝林。台北:東大。P73。
四、 同註三。P74。
五、 同註三。P74。
六、 楊祖陶(1998)。德國古典哲學邏輯進程。台北:漢威。P174。
七、 謝林,<對我的哲學體系的闡述>。轉引自:洪漢鼎(1996)。費希特。台北:東大。P181。
八、 甘紹平(1996)。傳統理性哲學的終結。台北:唐山。P35。
九、 同註三。P59。
十、 辜正坤 主編(1990)。世界詩歌鑑賞大典-上冊 。北京大學出版社&台灣地球出版社。P318。
十一、 同註十。P318。
十二、 同註十。P319。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