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電影不應該只有一種情貌,《蘭陵王》曾經試圖改編華人電影的取材與形式,雖然功敗垂成,卻提供了一面特殊的鏡子,讓後人得以鑑古知今。
胡雪樺執導的《蘭陵王》是電影創作的一個面具,也同時是一面好鏡子。
面具就是一種包裝手法,可以遮醜蔽陋,可以隱弱揚威,可以突顯美麗和長才。
鏡子可以反射人心和人面,鏡子可以照出外貌及魂靈,讓我們看清真相。
要談《蘭陵王》,就要先談歷史,交代出處。
《舊唐書•音樂志》上曾經這麼寫著:「代面出於北齊、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而對敵。嘗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狀之,為此舞以 效其指揮出刺之客,謂之《蘭陵王入陣曲》。」外貌俊美的蘭陵王,少了殺敵的兇狠威力,只能靠著兇狠的面具來壯自己威風,挫敵人銳氣。
面美的蘭陵王到底長成什麼樣子呢?崔令欽在《教坊記》中的說法就明確得多了:「…齊蘭陵王長恭,性膽勇而貌婦人,自嫌不足以威敵,乃刻木為假面,臨陣著之。因此入戲,亦入歌曲。」原來,蘭陵王長得像女人,所以要帶假面。
「貌婦人」的白話文解釋就是小白臉。然而,「性膽勇」,卻又說明了他不是一般的娘娘腔小白臉。胡雪樺執導電影版的《蘭陵王》時,顯然參考了這兩個要素,找到了一位貌似傅聲,肌肉卻似健美先生的Lorenzo Callender來擔綱,但是明知觀眾會拿古書來對照銀幕上的重建做對比,胡雪樺告別了歷史,選擇了人類學觀點,把蘭陵王的故事更往前推到邊疆氏族,母系部落面對黑鷹強權的弱肉強食處境下,不得不然的變臉圖強。
十年前,我在北京初次見到了《蘭陵王》,驚訝多過喜悅,驚豔多過讚歎。因為《蘭陵王》明顯走在歷史的浪潮前,卻又具現了歷史的包袱,不能耍脫歷史的魔障。
《蘭陵王》是一次很有勇氣的電影投資。電影從頭到尾不講一句漢語對白,不向淵遠流長的歷史故事曲身投靠,電影在顧長衛的操鏡之下,拍出了麗江的絕美山水;故事緣頭設定在鐵器時代的原始氏族,濃厚的巫靈祭祀儀禮,讓美術陳設可以盡情發揮服飾頭蓋和布縵火器;視覺噱頭上另外還有孔雀公主楊麗萍豔美的臉蛋和婀娜的舞姿身段;聽覺搭配上還有《阿姐鼓》音樂學者何訓田根據採集邊疆風情的心得,重新創作的音樂吟唱……n
但是《蘭陵王》真正揭示的電影教訓是電影創作不是數學上的加法。不是高手雲集就等於武林盟主(不是夢幻球隊,就穩奪奧運金牌),不是一流的攝影┼美術┼音樂┼舞蹈┼…就等於傑作。多年後,鮑德熹的《天脈傳奇》和張藝謀的《英雄》一再重蹈《蘭陵王》的覆轍,卻還依舊樂此不疲。
《蘭陵王》的歷史鏡面告知我們:電影不能只靠形式雕琢,而少了血肉魂魄。《蘭陵王》的失敗關鍵在於編導一廂情願地用影像翻譯了歷史文字,少了真正動人的戲劇血骨。你只看到了形,卻摸不著神。
《蘭陵王》以兩軍馬上交戰開場,黑鷹不屑與蘭陵交戰,讓蘭陵飽受挫折,滿腹委屈地投向母后懷抱哭泣,母后以氏族存亡為念,只能奪下他的戰袍盔甲,另委將軍出征,以致於兵敗毀國;同時,他心儀的女人英英也嫌他未能替家國立功,不願委身交合。
戰爭的唯一目的就是求勝,羞辱敵將,不戰而勝是高明手段,蘭陵若不夠狠勇,如何代替氏族出征?敵人迴身不戰,他照樣可以一路追殺,「自嫌不足以威敵」的史書記載,顯然是說他的臨陣戰功不夠彪炳,所以要另謀出路,靠面具來致勝。戰爭場面的不合情理,只讓觀眾看到蘭陵的懦弱,而非「膽勇」。前提的鋪陳不足,就無法建構出觀眾認同的心理感動。
至於,蘭陵從水底見到猙獰巨石,有了製造假面的靈感,再靠巫法助陣,伐木造面,終於破敵致勝,從文化窺奇的觀點來看,這場戲確實是《蘭陵王》的高潮戲,但是儀式過多,音樂和美術的交錯競比,雖有一新耳目的效果,卻也極易讓人疲累不耐,因為蘭陵有了面具就有神力,敵人見了面具就為之破膽怯戰,不是兩三個姿態擺弄就可以交代的。說不出個道理,只有形式,沒有內涵,成為《蘭陵王》最大的致命傷。
戰勝的蘭陵終於得能和愛人英英完婚,英英不和面具做愛,蘭陵卻打死不願取下面具,愛情的力量不能戰勝面具,就讓愛情破了功;甚至面具和人臉合而為一的心理糾結,也在最後母后的慰撫下順利取下,卻因此激發了蘭陵發狂要強暴母后的伊底帕斯情結,也不能不讓人感慨:這未免扯太遠了,也太迎合老外觀眾了吧。
你不會愛上一個戴面具的男人,同樣地,你不會愛上一部戴面具的電影。在《華影一百》中重看《蘭陵王》,我清楚看見了十年前,有一群電影愛好者試圖結合文化菁英,另闢電影路線,然而,實驗歸實驗,創意歸創意,聽創作者說出一個好故事,依舊是百年來所有觀眾對電影最基本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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