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開
『把錢包拿出來!』
『不要!』
『快點拿出來,快點!』
『……救命啊——!』
『到梔子花都開了的時候就會好起來。』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窗外的天空和隔壁住院樓的半面牆,忍不住這樣輕輕的說。媽媽追在擔架的後面,在她漸漸模糊的視線中哭喊:『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變到這樣呢?為什麼不給他錢包呢?為什麼不給?怎會這樣的……』
到梔子花都開了的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她想。
『五月到七月……是五月到七月。你得在它開的最茂盛的時候摘下來。白色的梔子花還可以做香水的原料,你把它的花瓣……』
『遠恆什麼時候纔要回來啊?已經冬天了說。』美美把剝好的桔子塞入自己口中,同樣注視著窗外的半邊牆。床上的人並沒有答話,握住被子一角的手指悄悄縮緊。梔子花開的時候,開的時候。嘖,每年都開的等待實在是太值錢了。『做情人就是這麼回事。』她突然想起祖母很久前講的故事,『上輩子與人虧欠太多了。最多的那個,這輩子就做夫妻償還。』
我到底欠了你什麼呢,遠恆。她疲憊的想著。
『我上輩子是個開花店的,漫山遍野的耕種。你每月來收租。後來我交不出租,你就把整片地都收回去了。』男人如是說,坐在搖椅上半睡半醒的對女人做出回應,『我懇求你不要,所以你留了一小塊地給我,只許種白梔子花,每年夏天快來的時候就把花都摘去做香料。整片的白梔子花山坡哦,整片的。』男人的聲音藏匿一絲絲戲謔,嘴角輕輕歪起,眼睛懶洋洋的閉上了。
『講的跟真的一樣。』女人以寵愛的聲音假以嗤之以鼻,斜靠在搖椅扶手上。虧欠只是招來仇恨,與愛情根本無關。所謂相愛,是注定一邊多一邊少,無法平衡的的天平,無限擺動纔可持續磨合。女人此刻躺在病床上聞著桔子皮的清香味到回想起和男人的這段對話,不禁嘆道:這是相欠的結果嗎?是理由來的。結果是無止境的等待。
女人患有輕度的失眠。有段日子,入夜的時候,她總是不斷驚醒,夢見母親。還有父親。
『小潔,開門啊!』
『死女人!閉嘴!給我回來!』
『小潔,給媽媽開門,小潔,救救媽媽……』
『我叫你閉嘴!』
女人想,這世界上,可以把兩個人拼湊在一起的,除了好奇,只有愧疚。母親和父親的關係在不停的打罵和道歉聲中維持了幾十年。幾十年,幾十年,遠恆,我們為什麼連十幾年也沒有?她把美美沈睡中的臉從自己的手臂上移開,緩緩移動背後的枕頭,坐了起來。冬日的陽光被稀薄的雲彩擋在後面,她長嘆一聲,牽動身上的傷口,使她眉間出現了一兩秒鍾的結。
『好痛啊,小潔,求求你給媽媽開門。』
嘖,真是痛。
父親長年把自己關在黑暗的小屋子裡做音樂,從屋中踏出的意思就是要大開殺戒。
『媽媽,你為什麼不離開他呢?為什麼不離開?』
……
『小潔,為什麼不把錢包給他呢?為什麼不?』
為什麼吶?
父親年輕時是個小有名氣的鋼琴家,在城市中心擁有一家很大的琴行,從吉他到鋼琴一應俱全。小潔粉紅色的蓬蓬裙曾從無數音符中往復穿梭,隨風翩翩。母親是在一個初夏的中午走進琴室的,俯下身把手按在小潔的肩膀上:『小妹妹,你為什麼一個人?你媽媽呢?』
『在上面。』小潔回答,手指向天花板上窮盡延伸的天空。隨後躲開在肩膀上的手跑走了。四個月後,這個女人嫁給了父親。因為這件事,美美和小潔吵了很大一架。原本兩個小孩子是都沒有媽媽的,小潔破壞了之間的協定,允許了『惡毒的後母』的侵入,看起來就好像背叛了另一個人。『美美,不要生氣,不要生氣……我的媽媽生下我就死了,我只是好奇,「媽媽」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東西……』
女人啊,尤其是女人,好奇心千萬不要太強,若遇到了想要一探究竟的異性,便務必更加謹慎,因為一不小心就會把好奇心變成無限延長的內疚。母親這樣對小潔說,眼角掛著隱隱約約的哀傷。
『把錢包拿出來,快點!』
『不要!救命啊——』
婚後的第二年秋天傍晚,母親遇到了劫匪。本來已經打算交出錢包的,可是剛好被出來迎接的父親撞到,於是和對方纏鬥起來。劫匪一共有兩個人,每個人一把刀,父親漸漸不敵,看著刀口沖著母親,本能的沖上去。天快亮的時候,母親纔把父親拖到醫院。錢包被搶走了,兩個小時的診斷結果是:肋骨斷了兩根,右邊兩根手指的指伸肌腱斷了。父親的直覺替他和鋼琴說了再見。父親不再開琴行,買了一套齊全的設備回來,每天關在自己的屋子裡做音樂。偶爾也出來,大聲責罵母親走路太大聲,或者送的飯不好吃,然後拳打腳踢。母親終於察覺,她的好奇心起到了反效果。
『好大聲音,遠恆,爸爸打媽媽的時候,好大聲音。』國中畢業典禮結束的傍晚,小潔對身旁的人說。
『嗯……』同樣帶著博士帽的男孩子低著頭,玩鞋尖前前面的土。
『「媽媽」就是用來被爸爸抓頭髮和踢小腿的人嗎?』她嘆了口氣說,『早知道是這樣,我寧可不要她。』因為,萬有無限可能,自私的好奇心所能夠促成的,只是其中的一種可能性而已,並不能保證其成功率。遠恆不搭腔,索性坐在地上。小潔有些許迷惑。她在國一的新生禮上見到遠恆,但是他來晚了,頭髮好像剛剛洗過,走過小潔身旁時,投來厭惡的一瞥。『你討厭我嗎?……你為什麼討厭我?……因為我長得像是你認識的某個人麼?……那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小潔頻繁的接近到達臨界點,『啪』的一聲,淪陷了。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凡間是沒有梔子花這種東西的,它高高在上,長在神的床榻旁邊,5月到7月開出茂盛的鮮花,10月的時候果實成熟,既甜又香。無論神還是人都想來探嘗一次。後來有一天,一個出色的凡間青年來訪,他撫摸著梔子花葉輕輕嘆息,並未採摘就離開了。梔子花對他一見傾心,拔出了自己的根,尾隨著年輕人。神大怒,斥責它是沒有節操的花,命令罌粟害死了年輕人,並抓起受到詛咒的梔子花扔了下去。梔子花失去了愛人,終日不振,以淚洗面。從此,梔子花長在凡間,而且果實的味道也變得像眼淚一樣微微苦澀。
『遠恆,不要理他們,不要打架了,我站在你這一邊……遠恆,沒關係,你可以從我這邊拿錢啊……遠恆,這個月只有這一點了,我要交大學學費嘛,對不起……遠恆,只要你不離開,只要你不離開……遠恆,遠恆,遠恆……』
有時候,人以為如果歉疚,補償就可以了。只是,只要是傷口就會留疤,完全消除是不可能的事。若欠人是非,最好的方法是讓人報復回去。再報復回來,再報復回去,再報復回來……
遠恆這個人漸漸模糊,小潔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拼命。她親眼看著父親拉著母親的頭髮毒打的情景,半夜裡,母親瘋了般的掙扎出父親的鉗制,跑到自己房門口哭泣哀求:『小潔,給媽媽開門,小潔,救救媽媽……』小潔睜著大眼睛抱著洋娃娃坐在床上,面無表情的盯著門口,直到哭喊聲變成哀號,她無法抑制自己極度恐懼的顫抖,卻始終沒有打開過門。由於親眼目睹慘劇,因此,她決心要一心一意對遠恆好。
『再靠近一點啦!』她拉著遠恆的手臂,對著機器擺出大大的微笑。咔嚓。照好了。
從國一算起,十二年,嗯,十二年。她請客兩百零九次,散步七次,進貢的錢差不多有三十萬,沒有得到過生日禮物,唯一的合照是一張顏色發暗的貼紙。所謂好奇心,是指過剩的、盲目的追求。愛情是風險最大的天災人禍,賠率最高的投機取巧。
最後一次見到遠恆是在某個悶熱夏天,一通電話把她約了出去。她拿出自己辛苦賺來的錢獻媚,遭到對方冷眼。拿過錢後,他數了數,隨後亮出手裡的刀逼近她:『把錢包拿出來!』
『不要!』
『快點拿出來,快點!』
『……救命啊——!』
……夏天過後,那個人徹底消失了。
她向神祈求過很多次,請神讓遠恆回來。只是,殘酷夏天的承諾,已經永遠瓦解。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變到這樣呢?為什麼不給他錢包呢?為什麼不給?怎會這樣的……』小潔躺在床上,突然想起母親哭著的問話。
『嘖……』她的動作牽動了傷口,隱隱疼痛,『我啊,只是想要他把錢包裡的那張貼紙留給我。』她望著窗外自言自語。
『什麼?』瞇在旁邊的美美醒過來,揉揉惺忪睡眼,問道。
『沒什麼。』
梔子花,學名Fructus Gardeniae,常綠灌木,高兩米。葉對生或三葉輪生,葉片革質,長橢圓形或倒卵狀披針形,全緣;托葉兩片。花單生於枝端或葉腋,白色,芳香;花萼綠色,圓筒狀。南方各地有野生,生於山坡、路旁。一片梔子開敗,仍然此起彼伏。需要梔子花做中味而調製而成的香水,叫做Moschino,新愛情水。花有盛敗,疤有新舊,過了年關,新的種子即將入土。微冷花香,繼而隨風飄蕩。
200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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