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間突然來了一陣雨，雨點擊落在不同的枝葉、長滿青苔的巨石和地面上的矮蕨類植物、地衣身上，發出高低不同的音階，如果靜下心來仔細寧聽，會發現雨滴的演奏就像是場場不同的爵士樂一般，總是那樣清新有韻，讓人不自覺的想一直聆聽下去。
秋韻直立在窗台前已經快要整個下午了，她的棉質長裙裡包裹著總是感覺冰涼的纖細雙腿，長髮及腰，黑亮的髮絲任意撥灑在肩上，她看起來纖細且脆弱、冰冷卻絕美，微弱的煤氣燈當中她簡直就像是一縷幽幽的鬼魂，彷彿風一吹動就要飛散消失在人世間…陰暗的房裡到處堆置著書籍，最古老的連封面都早已經殘破不堪，沉靜的室內唯一聲響只有來自窗外的滴答雨聲，她佇立在窗邊喃喃低語，像是在和不停由窗簷滴落下來的雨水說話著，眼神凝視著的是超越視覺所能到達的極處，那個在她心裡最渴望的旅程終點…。
「水滴們，你們去過那裡嗎？還是正從那裡旅行歸來？你能告訴我那裡有多麼藍、海水有多麼強烈卻溫柔嗎？我多麼羨慕你們能夠這樣自由的來去，能夠親眼看見世界的盡頭…」
秋韻呈現灰藍色的眼珠子開始蒙上一層透明的淚水，積滿了眼眶之後便成串成串的滾落下來，劃過她蒼白柔細的臉頰，輕輕點上了略帶紫色的豐厚柔軟嘴唇。
「是鹹的，和海水一樣是鹹的淚水…雨滴呀，如果我哭夠了的話，是不是能製造出我自己的海洋？我哭，是因為徹底的寂寞，哭出來的海洋是不是也會因此變的特別寂寞？」
房門被輕輕打開，山子悄悄的走近秋韻身旁，瞥見了她臉上的淚痕。
「妳又在難過了？」
她微微的側過頭來，看著山子擔憂的神情，然後轉回去對著窗子。
「傻孩子，我的生命本來就是充滿著傷心難過，是服著永恆的刑期…」
「我還是希望妳有天能找到快樂，相信它只是遺失了，而不是消失。」山子走到黃花梨古董鏡台邊拿起一把象牙扁梳：「來坐下吧，我幫妳綁好髮髻。」
秋韻不捨的離開窗邊，雙頰和劉海都被錯落的雨滴毫末給彈濕了，山子攏起她的及腰黑髮，手指感覺到她臉頰上的冰涼。
「別凍著。」他伸手拿起放在旁邊酸枝矮櫃上的深藍色羊毛披肩為秋韻裹上，動作溫柔的就當秋韻是一塊綿細的鬆糕般，生怕太用力就會將她給揉擰碎了。秋韻低垂著眼簾，只是安靜撫著山子的粗糙手背…她總是不多話的，自山子有著記憶以來，她沉靜時就像是處在深不見底的水潭，連最大風浪都吹不皺的深沉。
山子今年剛滿４０歲，身材高大膚色黝黑，五官看起來像是外國人，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只記得秋韻是扶養他長大的人，也是唯一的親人。在同樣的雨季裡，只裹著一層薄毛巾的山子被遺棄在宅前，宏亮的嚶嚶哭泣聲慢慢的在雨勢當中轉為虛弱，秋韻撐著紙傘將他抱進屋內，用泉水和麥糊餵養著可憐的棄嬰，並取名叫做“山子”一個被遺棄在山間的孤子，秋韻愛憐的望著他，這孩子將和她一樣，在這美麗原始的山區內獨立生活…於是日子逐漸過去，山子從頑皮的小兒漸漸成長為一個成熟且性情穩定的男人，宅裡的粗活、修繕工作他一肩挑起，照顧纖弱的秋韻也由他親自照顧，對於來往“客人”的檢閱控管當然也是山子的重要工作，卻更是讓他最痛苦的工作。
秋韻是為了扶養他才開始接納那些找上山來的人。
在山子來到之前，秋韻僅需要空氣和後院裡那股自然湧出的神水，隱藏居留在矮小的石屋當中從不曾讓人發現過，但山子是個活生生的孩子，他需要營養食物、衣物和任何正常人都會需要的物質商品…而那些誤闖進山的人正可以提供這些需求。
除了山子，第一個見到秋韻的人就是張麒麟。
當年酷愛登山運動的兩個男人正值壯年，憑著多年經驗和自信體力，這座山早已經被征服過許多次，但是這次他們卻失算了，其中一個男人滑了腿給摔下將近五百公尺的窄溝內，好不容易給拉上來腳卻嚴重扭傷動彈不得，於是健壯的張麒麟決定撐扶著朋友抄捷徑慢慢往山下走，當一座被青苔渲染的小石屋出現在眼前時，他心裡產生相當大的納悶，這座再也熟悉不過的山丘何時出現了這樣一間從未見過的小屋子？也許是因為爬滿了青苔和地衣的翠綠讓它像是隱形似的躲在陰涼樹林間，不曾讓他發現過？…這時天空開始飄雨，同伴的腿腫脹且疼痛難耐，麒麟的體力也已經消耗了不少，於是決定到小石屋中先休息一下。
原本以為這只是間廢棄的砍材工人休息站，沒想到竟走出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子手裡還抱著個小男嬰，那女子神情溫順，身材瘦弱，對著他們笑了笑然後引著他們走進屋內。當眼睛適應了屋內的幽暗之後，張麒麟發覺其實屋子比外表看起來要大的多，後方甚至有個院子，湧出泉水的淺井旁栽種了數不清種類的藥草，屋簷邊也掛滿了各種曬乾處理過的藥材，整個擺設簡單的小屋內被燻滿了讓人感覺舒適的草藥芬芳…女子身上的服飾樣式相當古老，邊緣縫線的部分也因為重複的清洗縫補而顯的老舊且色澤黯淡，但是這些都掩蓋不了女子的脫俗清麗，她放下手中的孩子在竹簍當中，然後到後院舀了壺清泉水倒在粗陶杯裡遞給他們，接過茶杯的張麒麟這時發現，她的眼珠子是異於常人的灰藍色…。
女子蹲下來為受傷的人檢查傷口，然後用冰冷的泉水清潔並敷上，受傷的男人頓時感覺疼痛不再那樣強烈，女子走到後院摘取藥草，然後在一個木製的矮凳上將藥草搗碎，加進其他一些不知名的粉末磨成粘稠的赭色膏狀物體，接著塗抹在白色的棉布條上為扭傷的腿敷貼包紮…所有的動作看起來都那樣專業俐落，很難想像這位看起來年輕的女子會懂這種古老醫術，受傷的腿逐漸感覺一股沁涼，慢慢的腫脹和疼痛似乎給安定下來，受傷男人的糾結表情總算鬆懈了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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