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在他們來孤兒院的前幾天。
記得那是個黑黑的世界,一個很冷很暗很可怕的地方,有像巫婆的壞心咯咯笑聲,和動物吼叫的聲音。
我好害怕,手腳冰冰冷冷的不停發抖。我到處跑,我想找離開的門,我想逃出去。
可是,我一直跌倒,也一直撞到欄杆或牆壁。我很急,我不想有人吵我,但是那些笑聲卻越來越大聲。他們好像在看我,然後笑不停。
我覺得不好笑,還有點生氣。我很討厭很討厭那個笑聲。那好像孤兒院的老師和其他人嘲笑我的聲音。
我很難過,所以哭了。可是哭的很小聲。因為我不想讓那些人知道我在哭。他們一定會笑我。
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這個時候,有個黑黑的影子慢慢的向坐在地上哭的我走過來。
他越走越近,可是我卻一直看不清楚他的臉。
我想叫他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我,但我發不出聲音。
「……跟我走。」他對我說。
「你是誰?」我小小聲問他。
他沒有回答我,可是卻伸出手拉住我。
「走吧。」
他帶我離開了那個黑黑的地方。
──然後,夢就結束了。
* * *
在冬天難得出現的金黃卻不刺眼的陽光穿過水藍色的窗簾,毫不客氣灑入禮磨的房間,放眼望去一片明亮。
原本熟睡的禮磨被這吵鬧的陽光給叫醒,他揉了揉因昨晚不停哭泣而稍有紅腫的雙眼,伸手拿起床頭櫃上的鬧鐘來看。
「……五點……四十八分……好早……」他喃喃自語。
昨晚沒睡好的他想翻個身再瞇一會兒,腦海中卻開始浮現昨天的一切。對他而言,那些人、那些對話、那些畫面就像是夢,然而事實上那並非一場虛幻。
他明白自己現在是一位家僕。
想到這裡,禮磨只好奮力抵抗睡意緩緩下床,他拉開質地柔軟的窗簾並敞開窗戶,冰寒卻新鮮乾淨的空氣迅速擴散進來。
他一如從前在孤兒院的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因寒冷而清醒,也讓前一天的傷心難過隨著空氣消失。
換上不知道是誰放在書桌上的新衣服後,他走出房間前去梳洗。由於四周都靜悄悄的,禮磨的腳步也不自覺的放輕許多。屏著氣,他躡手躡腳的經過大家的房間,終於到了最盡頭的盥洗室。
世黎獨自一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備課,手中的藍筆不斷地書寫,教科書上寫滿了要告訴學生的觀念要點,相關補充資料也貼滿版面。
突然,他停下動作,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
「……已經快六點了,我竟然只準備了這一些而已……」他邊說邊草草翻動書頁。
很奇怪的,做事一向專注有效率的他今天思緒卻遲遲無法集中,眼睛雖盯著書面,腦子卻總是會想起昨天的事。
就在這時,他聽見樓梯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世黎轉頭一看,如他所料一個嬌小的人影小心翼翼的走下樓梯,轉身,然後像是定格般動也不動的看著他。
(……果然是黑禮磨……沒想到他真的挺早起的。)
他邊默不作聲的注視著禮磨邊想著。
而禮磨則目瞪口呆的看著世黎,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最早起床的,但是竟然有人遙遙領先,他轉頭看向香味四溢的餐桌──連早餐都煮好了?!
(……他……他到底是幾點起床的?他好厲害……)
看著禮磨就這樣不發一語的呆立在那裡的世黎只好率先打破沉默:
「……見到人要打招呼。」
聞言,思緒不知跑去哪兒的禮磨才突然回過神來:
「……啊……對、對不起……黑先生……早安……」
世黎聽出禮磨的語音微微顫抖,不過他並沒有多說什麼。
「早安。」世黎邊將視線移回書面邊簡短回應。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禮磨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別站在那裡。趕快去吃完早餐去做事。」
「噢、噢好……我知道了。」
在被提醒後才猛然想起今天有好多事要做的禮磨趕緊轉過頭走向餐桌,桌上還冒著熱氣的菜餚,讓原本沒特別感覺的肚子忽地餓了起來。他大力吸了一口氣,食物的香氣便湧入鼻子。
(哇──好香喔──黑先生好厲害,什麼都會耶──!)
他開始對「他認為」無所不能的世黎產生敬佩之意。
禮磨很快的取了個碗和湯匙,盛了稀飯,迫不及待的喝了起來。
(──哇啊啊──好燙好燙──)
被燙著的禮磨不敢出聲,只好趕緊倒了杯水喝下去。
(……呼……好險……)
雖然稀飯燙的禮磨淚眼汪汪,他卻不以為意,仍小口小口的用湯匙吃著,因為那味道好的不得了,就算是孤兒院最好的伙食也不能比。
(好好吃喔!高麗菜甜甜的,稀飯軟軟的,裡面還有QQ的東西耶!不知道那是什麼?……嗯……好像還有魚耶……好棒!我最喜歡吃魚!)
禮磨開心的嚼著,他好喜歡這種料多實在的稀飯,因為以前吃的全是「湯多飯少」,所以常常會吃不飽。
約過十分鐘,世黎緩緩的走了過來,禮磨突然緊張起來。不過世黎並沒有說些什麼,只盛了碗稀飯,坐在禮磨對面,默默的喝著。
禮磨見狀鬆了一口氣,繼續品嚐手中的稀飯。
飯廳裡沒有第三者也沒有談話聲,只有細細的咀嚼聲迴盪在沉靜的空間。
一般人無法忍受這種氣氛,禮磨卻不討厭這種寧靜的感覺。
(能安安靜靜的吃東西好棒唷!)
「──布榖──布榖──」
牆上的布榖鳥鐘叫了七聲,時針分毫不差的準確指在數字七的上面。大夥兒聞聲紛紛拿起各自的東西匆忙出門。
等大家都走遠後,禮磨才輕輕關上大門。他轉過身,將背輕輕的靠在門上,吁出了一口氣。
(剛剛的感覺好討厭……)
六點半左右,先是懿桐和懿柳,之後以陽也下樓了。原本美麗又寧靜的早晨,在嘲諷、輕視與責罵中變的支離破碎。
禮磨雖不發一語,但心中著實的難過著。
「……本來今天的早晨很棒的……」正當他喃喃自語,樓梯傳來「咚、咚、咚」的聲音。
禮磨反射性的抬起頭,和懿蓉稍腫的雙眼恰好對成一直線。看見懿蓉憔悴的神情,他想起昨天偷聽見的對話,突然覺得有點難過。
「懿蓉姑姑,早安。」然而禮磨並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才好。
「嗯……早啊,小磨……」
有氣無力的嗓音從懿蓉的嘴角竄了出來,輕擺放在著樓梯扶手的指尖微微顫抖,原本白皙的臉龐,此時卻顯得蒼白。
看見懿蓉如此虛弱的模樣,禮磨感覺到好想哭,他咬牙下定決心。
(反、反正姑姑人很好,不會罵我……)
「那個……懿蓉姑姑……」
「嗯?」低垂的瓜子臉緩緩抬了起來。
「那個……我很開心。這裡很棒,當家僕也沒關係。我很好。真的。」
雖然有些內容有點支離破碎,仍聽出的關鍵字的懿蓉不禁雙眼微瞠。
「……你都聽見啦!」
「唔嗯……對、對不起……我偷聽……」
「沒關係的!」懿蓉搖搖頭:
「但千萬別給我大哥知道,他會很生氣喔!」
「我、我知道……」禮磨想起昨天將紙還給自己的黑先生,背脊感到寒冷。
「啊、那個……懿蓉姑姑,趕快吃稀飯吧!很、很好吃唷!」
「嗯!好啊!昨天晚餐沒吃,我餓扁了!」
懿蓉邊說邊盛了碗稀飯,就著碗邊喝了起來。
(嗯……有點冷掉了,不過這種口感,應該是大哥煮的吧?!不知道大哥現在怎麼樣了?無論如何,我有小磨真的好幸福喔!)
想著想著,懿蓉的臉上浮現消失許久的微笑。大概是禮磨說得那些發自內心又充滿童真的話起了效用吧?!
看見懿蓉終於露出笑容,禮磨也開心的笑了。
(……我真的好喜歡自己喜歡的人能開開心心!)
窗外傳來啁啾的鳥叫聲,兩人開始了愉悅的談話。
世黎靜靜倚在窗邊,小心翼翼的用餘光窺視著禮磨和懿蓉,原本深鎖的雙眉逐漸鬆開。
「……懿蓉……笑了……」
雖然僅短短半天沒看見她的笑容,疼愛妹妹的世黎仍感覺十分漫長。
他對自己昨天下午所說的重話感到深深自責。說不定從懿蓉出生到現在,那是第一次對她那麼兇。
(……我為什麼會如此激動?)
世黎反覆詢問自己,卻始終得不到答案。一向以理性冷靜自詡的他,鮮少對人破口大罵。
(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對一個五歲多的孩子那麼在意?)
許多的問號不停的在腦中打轉,世黎感到頭痛欲裂。
看看左手腕上的錶,他雖然很不想打斷屋內兩人溫馨的談話,但再不進去他和懿蓉都會遲到。
(──進去吧。反正我當壞人也不是第一天了。)
他邊想邊伸手轉動門把。
「咔、咔咔──」
門把緩緩轉動並發出細碎聲響,禮磨和懿蓉不約而同往門的方向看去──
「──大哥?!」
「──黑先生?!」
正談天說地到忘我的兩人同時驚叫出聲,他們還以為世黎早已去上班了。
「大哥你……不是去學校了嗎?」
「……我在半路想了想,又繞回來,因為妳。」隨著一聲喟嘆,世黎乾脆的說出原委。
(……因為我?我做了什麼事?)
「──為、為什麼?」雖然世黎說得簡單,懿蓉卻像在聽外星文般毫無頭緒。
「因為妳上課會遲到,而且我想認真的和妳談談。」
「──不、不要!我討厭你!你走開!」
反抗著的懿蓉並不知道自己在倔強什麼,其實心裡早就沒那麼生氣,也慢慢接受了。
(不、不過偶爾嘴巴壞也沒什麼不好啦……尤其是對大哥……)
「妳討厭我也無所謂,反正我本來就很霸道。」
(──騙人!)
在心中抗議的懿蓉很明白世黎一向最疼愛身為老么的自己,幾乎不曾對她大小聲,什麼都為她、甚至是這個家著想。
(這樣的他怎麼可能會霸道呢?那麼自暴自棄還真不像大哥的作風……)
想著想著,懿蓉便覺得有趣,不禁噗嗤笑出聲。
「……妳笑什麼?」
「不,沒什麼。」懿蓉對世黎露出平時的笑容後,便自顧自的走出大門:
「你不是還有話要說?快一點,別害我遲到囉!」
隨著調皮又略為推卸責任的話,懿蓉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門外。
「……真是的。」世黎低聲嘀咕,嘴角似乎漾起微微笑意,但倏忽即逝。他忽地轉過頭看著禮磨:
「你還有很多事要做,怎麼還杵在這?」
和面對懿蓉時有著天壤之別,此刻的他雙眸不帶任何的感情。對於這個改變,禮磨嚇了一大跳。
(……他的表情和說話方式變好快噢……)
「──趕快去做事。」
「噢、好的,我、我知……」
話還沒說完,世黎便關上大門離開了。禮磨看著那被關上的門發呆了半晌,然後便捲起袖子,開始一天的工作。
* * *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在一個美麗的早晨,剛修剪完花木的禮磨獨自一人蹲在前庭的角落用剪下的樹枝在沙地上專注摸索模糊的記憶寫著自己的名字,然而寫著寫著卻停了下來。
「……好醜喔……」他自言自語著。看著歪歪扭扭,連字都稱不上的「黑」,心灰意冷的感覺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禮磨』不知道要怎麼寫……」
沉默了半晌,他正想用手抹去這些醜陋的字,一隻瘦長的腳卻突然把細沙往他的方向踢起。
飛沙隨北風飄散,幾粒沙粒頑皮的鑽入他的眼中,瞬間的刺痛使他差點兒就喊出聲,但他忍住了。
他將疼痛不已的雙眼緊閉,耳邊傳來令人厭惡的嘲笑聲。禮磨咬緊牙關,他知道如果在這時候表現出害怕與難過,那以後更常常會被欺負──這是他在孤兒院得到的經驗。
「──哈哈哈!這個僕人好笨,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你們看,好醜噢!!」
尖銳的嘲諷聲竄進禮磨的耳朵,然後刺痛他的心。就算閉著眼也知道是誰,以陽的聲音就是那麼讓人感到不舒服。
禮磨想起這一星期以來,每天幾乎都會發生類似的事。
像是將洗碗精加水稀釋、把拖把藏起來,或是偶爾故意在一旁嘲笑他……諸如此類的事層出不窮,不過他卻都不去理會。
但他總會默默的受傷,他常想起在孤兒院的一切,那些最不願回憶的畫面。
勉強睜開灼痛的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以陽輕蔑的神情,和那些幸災樂禍看著的人。
禮磨一語不發的想掉頭離開,以陽卻開口叫住他:
「嘿──僕人!快叫聲少爺吧!快呀──你這個笨蛋!」
不需回頭也能想像以陽趾高氣昂的模樣。禮磨緊咬下唇,努力邁開步伐,背後再次傳來那群人得意的呵呵笑聲。
好不容易蹣跚走到那群人看不見的角落,禮磨扶著冰冷的牆緩緩蹲下,淚水不斷的順著脹紅的臉龐滑落。
(……我忍、忍不住……)
囤積了一個星期的眼淚終於超越他的極限。
因為希望自己可以很勇敢,所以每晚睡前都虔誠的合掌向上天許願。但是為什麼,還是沒辦法呢?
「……我、我不可以哭……」
哽咽的說出這句告誡自己的話後,禮磨再也無法說出任何一個字。
他不停深呼吸想讓自己恢復平靜,眼淚卻出乎意料的不曾斷過,平時壓抑的情緒此刻卻向弱小的他反撲而來。
倏地抓起地上的樹枝,他一個接一個的寫著「黑」,卻因為手不住的顫抖,使得寫出來的字比往常更歪、更扭。
發狂似的抹掉地上根本不像字的字,禮磨終於結束了無語的流淚。
「──我、我也想要會寫名字──!」
在接近嘶吼的喊出一直以來的心願後,他開始哭泣。
「唷──可憐的小男孩哭啦──」隨著聲音響起,一直站在窗邊看著禮磨的世黎後方出現一個微胖的人影。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世黎在心中碎碎念著。
輕嘆一聲之後,世黎開了口:
「你怎麼會回來?」
「公司沒太大的事,回家看看寶貝兒子欺負人呀!」
(……未免太過份。)
世黎有點不高興,他緩緩轉過頭去,並想要在瞬間剔除了所有的情感。但這細微的動作仍被眼尖的懿樟捕捉到了。
「我真搞不懂,為何你會那麼喜歡這撿來的小孩呢?」
「…………」
「哎呀你怎麼不理我?對了──該不會是因為看見了從前的你吧?!」
被懿樟說中痛處的世黎,頓時有種萬箭穿心之痛。
──那是他最不願憶起的過往。明明早已把它關進心中的木箱,釘上了千百根釘子了。為什麼一句話又讓它掙脫而出?
明明按時修剪的指甲竟然慢慢刺進握得蒼白的掌心,溫熱的血絲逐漸從傷口滲出。世黎用盡全力控制自己波濤洶湧的情緒,他邁開顫抖的步伐,保持沉默的與一臉挑釁的懿樟擦肩而過。
「──果然是同一種人哪!」
懿樟極為不屑的語氣又再次穿進世黎早已傷痕累累的心。
哭累了的禮磨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房間,正想像平時一樣打開窗戶深呼吸的他意外聽見房門叩叩作響。
雖然覺得奇怪,禮磨仍不敢怠慢的打開房門,然後,哭紅的雙眼微微瞠大。
門外站著的,竟然是因為在外地工作而鮮少看見的養父──黑懿樟。
「父、父親……」
「哈囉我回家了,想來看看你──哎呀你怎麼了?!」懿樟驚訝的說著:
「怎麼會兩眼紅腫成這樣呢?是不是哭了?有誰欺負你了嗎?」
懿樟圓潤的臉上充滿了擔憂和著急,一副十分心疼的模樣。
「沒、沒有,只是……呃、走路……對、我走路跌倒,然後很痛就哭了。」禮磨眼神飄移的找著理由。
(如果父親知道黑以陽欺負我,然後去罵他,他可能會報仇……)
聽見禮磨的答話,懿樟的嘴角閃過一絲輕蔑又帶著得意的笑意。
「喔──這樣子啊……要小心一點噢!我哥哥也真是的,叫你做那麼多工作,一定很累吧。」
懿樟溫柔的對眼前這位拼命搖頭的「孤兒」說著,又厚又大的手緊緊握住禮磨纖細的十指。
「──那麼,你就做你的事吧!」
「謝、謝謝父、父親……」
「不用客氣!有事可以隨時找我喔!」懿樟順手摸了摸小男孩的頭:
「午餐見!」
帶著笑容說完這句話後,他像風一般的離開了禮磨的房間。
關上房門,懿樟的臉上瞬即流露出厭惡的表情並瞪了房門一眼,緊接著轉頭看向一直倚靠在牆邊偷聽的小男孩。
在一陣沉默之後,小男孩率先開口:
「──好噁心噢……父親……」
「就是呀,以陽。我這輩子還不曾說過如此令人作嘔的話呢!」懿樟邊說邊伸手撫摸寶貝兒子的頭:
「你大概也很討厭他吧?!你可以繼續欺負他,把他趕走也無所謂。反正他是黑世黎要的,我才不要讓他擁有和我一樣的東西,再說我只要你就夠了。」
世黎獨自一人在房間裡猶豫的來回踱步。
(……要去,還是不要去?黑懿樟大概已經去說了些什麼。可是……)
他知道有些空虛感是善於交際的人無法填補的。
世黎忽地停下徘徊的腳步,閉上眼沉思了半晌。然後──
──邁開略為遲疑的步伐,他還是決定向禮磨的房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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