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較常記住沒有用的事。
因為我更常忘記有實際用途的事。頂多能記得自己的忘記。
比如，儘管同時有三位朋友不相信黑風洞有纜車，我卻堅持黑風洞曾經有過纜車。我記得纜車身上的淡藍與淺綠，以及一格一格可以拉動的車窗。纜車並不直接停在山洞口，而是靠在比洞口要低好幾米的一處平台上。倘若你向上走，軌道就在梯級的左邊。
平台自然是平的。纜車先是傾斜著身子向上爬，到了那終點就忽然平了身。
車身是怎麼從傾斜的貨櫃變得與地面平行的，這是細節。我沒記住它是否如竹節類動物，可以借助每一塊相接的甲片慢慢伸縮而擺平。記住了這技術，或至少記住了它平身的方法，就叫做有用。
我只能記得有過這一台短短的列車，以及那時堅持用腳沿著梯級慢慢走，最終抵達洞口的自賤式疲累。我記得爬梯時好幾次回頭下望的暈眩。我記得停在平台上看著纜車慢慢駛近的不忿。我記得拉著圍欄休息的姿態。後來再也不肯用腳走下山。
朋友半信半疑上網一查，發現黑風洞的確有過機動纜車。但那已是二十幾年以前的事了。
記得那些，我沒有沾沾自喜，因為我現在也沒法記住通往黑風洞的路。
我記得一個開車上班的早晨，被交通燈攔下時左前方第一台車的車主打開了車窗，向隔壁的車主打招呼。我記得左前方車子的右鏡倒映著車主的表情。那是一張興奮的中年婦女臉。
上星期二我忘了是開齋節，開車到公司門口見大門深鎖才想起當天不用上班。
我們若能決定記憶，選擇哪個該記哪個可以不用記，不知會不會更省事。不知能否變成更誠實的人。現在是萬水千山總是謎，許多時候根本不知記來幹甚麼。而我猜現在，腦子裡大半都會是那些不知記來幹甚麼。
小時候有過一本自製的小書，長度只有一根尾指那麼長，一格指關節那麼寬，半個指甲闊度那麼厚。裡頭記的是同學們家裡的電話。那年代還沒手機，大家都用家裡電話來聯繫。那是我記憶力最結實的時期，只要把電話在小本子裡寫一遍，就全給背下來。往往看到某位同學，就等於看到他頭上插著的號碼牌。那年頭幾乎所有同學都擁有這種記住號碼的能力，卻不會打電話給每一個你能記住號碼的人。
小本子其實只算是備用。它從小學一直備用到高中畢業，從六個數字換成七個號碼，最後才因各自離家散居而具體無用。可那一堆具體無用的號碼，現在還偶爾跳出來嚇人。
手機風行以後，大家不再需要動腦記電話號碼。電腦越小越精緻，許多行程也可以請它代勞提醒。於是我們就開始忘記已經請它們記錄下來的事物，到底存放在哪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