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整理◎潘弘輝
天蠍座的幾米，父親是羅東鎮人、母親是宜蘭市人，後來雖然舉家搬到台北，但他在學齡前及寒暑假曾斷斷續續被派去陪他那已經老耆的、種田的祖母，那段時間凝聚了他童年所有的回憶。那時只有他一個小孩子在羅東，特別感到寂寞。
小的時候雖然會畫畫，但這件事對課業卻沒有任何的幫助。
渾渾噩噩直到高三下學期，突然知道還有個「美術系」可以考，於是輾轉前去李石樵先生那裡胡亂學了三個月素描；可是大師級的教法對他這初學者而言簡直像是鴨子聽雷，根本無從吸收，所以當成績一放榜，素描竟是他所有術科考試中最低分的一科！
進文化大學美術系就讀後，同學們的硬底子令他自卑，想來想去，他對純藝術並沒有很強的熱情，於是分組時便選擇了設計組。
大學時的外在環境普遍認為畫插畫是末流的，因為大家的不重視，所以那時他也並沒有從插畫中發掘出更多的趣味。直到進廣告公司後，發現許多優秀的日本廣告是用插畫來表現的，那種具有極強風格的圖像也可以用來作為商品廣告，這讓幾米十分震驚！
不擅於與客戶溝通的他心想：「如果能自己畫一畫就解決了，該有多好！不只品質上可以控制，也可兼顧到趣味」，於是因為工作所需，他便開始動手來畫插圖。
一九九四年春天，他辭掉廣告公司的工作。在這個行業十二年，他發現自己的個性不適合這個行業，他不喜歡開會、討厭溝通、脾氣不好，加上對於廣告業沒有野心。
工作做得還可以，但也不是特別突出！倦勤的心態產生後，這份工作好像今年做與明年做，都沒什麼差別，做出來的成績都會差不多。
這時他兼職接插插畫的稿量卻愈來愈多，於是他心想：不如賺少一點，省著點花，過過「清貧」的生活。
三十五歲的自己，知道自己面對廣告這個行業的能力已經不足了，「廣告的作品年年推陳出新，過去了就再也留不住！面對廣告，我已經拒絕學習，找不到這個行業對我的意義！
我開始很想做自己的東西，因為十二年的工作裡，我竟找不到可以自豪的作品！」
幾米從這樣的體悟中醒來，他發現自己更想成為一個坐在花園裡雕刻石頭的人，因為雕了十二年，花園裡必然充滿了大大小小他所雕刻出來的石頭，而不是自己不願意承認的東西。
這時他發現：「插畫」是他很好的退路。
快樂地畫了一年插畫，一九九五年他卻生病了，得了血癌。
他說：「這事對我造成極大的震撼！死亡、生命等重大的課題一下子臨到我的頭上來。
以前膚淺的我，完全是沒有重量的人，喜愛吃喝玩樂，每次出國只要去美術館、博物館就頭痛，去逛商店就很高興！
生這場病對我是巨大的打擊，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什麼是癌症？完全都不在乎、不在意，所以當病來時我以為我就要死去……，這次的病我想對我的人生是有幫助的！」
生病後約有四、五年他與世隔絕，長時間窩在家裡，一方面恐懼病發，一方面也沒有能力再如同以前那樣的玩樂；養病、練氣功花掉了不少時間，繁華的生命頓時變得沉寂，彷彿一切都沒有希望，這樣的心境反應在畫圖上，產生風格的巨大轉變，卻受到副刊的青睞、重視，於是也就開始轉戰陣地，大量畫副刊的版面。
認真，是他一貫的態度，他認為插畫家在台灣要能夠生存，必須像八爪章魚，什麼稿子都能接。
有一陣子去買報紙，常發現每家報紙副刊都是他的插圖，他靦腆地笑說：「感覺真丟人！一點兒也沒有驕傲或榮耀的喜悅。」
這種情況也引起別的插畫家的調侃，說：「自從幾米生病之後，他接畫插圖的生意卻變得大好，錢都被他賺走了。」
他說自己常跟編輯吵架，也教插畫家怎麼去吵！
生病帶給他勇氣，讓他更豁出去爭取插畫家應有的權利，以對抗不合理的壓迫。
但他常常因為吵昏了頭，導致原本義正詞嚴的道理，最後總是演變成潑婦罵街！
「如果畫得爛，對人家再有禮貌也沒用！但假如你是對的，還有可取之處，最後的結果也不致於那麼慘吧！因為插畫家的可替代性實在太高了，如果編輯今天不是因為這件事情跟你吵，改天也會因為別的事情而爭執。所以吵架是必要的，我恐怕我的風評已經非常爛，身列十大惡人的名單之中了吧。」幾米笑著說。
●溫情創作，堅強意志面對人生
很多畫插畫的人的最終夢想是搞創作，但幾米不是！
他覺得「畫插畫」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很好玩；他說：「國外許多插畫家的作品很令我感動，那種感動跟我本身很接近，比梵谷或畢卡索的作品更感動我！
國外的插畫界有『成功』的高標準，所以我們不必把插畫看得太低。
成為一個插畫家是我最終的目的，我不是只拿畫插畫這件事當作跳版，我清楚我要做什麼，我的目標很淺，一開始只要能生活、不要跟別人討論就好。
在這個領域十幾年，加上畫圖前對文章我都很用心地閱讀，所以在圖畫的表現上，我會很排拒編輯的討論意見。」
許多畫圖的都過度在意技巧表現，忽略了去「讀文章」。
插畫家在閱讀文章的能力上很重要，閱讀之後如何從中擷取，將會導致畫面上不同的呈現。
技巧可能畫一陣子後就固定了，但讀文章則很有可能會讀到跟自己不一樣的東西；在表現上，若插畫家能抓住作者在文章裡要傳達的意含，是比較可貴的。
台灣以前沒有成人的繪本市場，所以也不覺得繪本有何重要？
但是它現在對幾米來說，反倒凌駕插畫，成為他的主業。
因為繪本的收益遠遠大過插畫，而且可以銷售到國外，插畫不行。
他表示自己並沒有慾望主動去畫繪本，而是在編輯的推波助瀾之下，牽了約，才開始動手去畫，原本只想以插圖集結交差了事，但交稿時間快到時，心中卻有股聲音：「這不是我想要的，我的心裡有東西想跟人家說。」
於是他就坐下來，將繪本給完成了。陸續出了兩本後普遍受到好評，獲得一些鼓勵，也激起了他想繼續做下去的熱情與動力，於是畫了《向左走向右走》，這時正式激起了廣大的迴響。
他發現書其實對他的回饋更大、更多，銷售上的甜頭讓他一頭往裡鑽，加上編輯與出版社也開始對他要求，並定下計畫表，於是創作對他就變成了一種需要，這就是他畫繪本的來由。
出繪本後很多人都勸他不要再畫插畫了，但他說：「我不行不畫耶，因為我從這裡面得到許多的養分，一是技巧上的磨練，每天就算畫相同的東西，也會在過程中發現一些小線條、色彩，是之前的作品裡不會出現的。這些不同的東西會變成我心裡的草稿，事實上我的繪本也都是從我之前畫的插圖裡去尋找有故事的畫面，然後再來加以經營。我所讀的文章產生的插圖是受到作者影響而產生的，而這影響將超越我本來會畫的圖形，帶給我另外的支流。這是讀書的樂趣，我因讀文章而畫圖，而圖又在日後轉變成我重要的東西，所以插畫可說是我的起點，若不接插畫，某些東西可能就不見了。」
他很討厭找資料來畫圖，討厭畫到指涉非常清楚的文章，反正伍迪艾倫也不會去拍西部片，他就是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不喜歡做考據工作，喜歡幻想，喜歡畫那種亂七八糟的文章，所以如果他不喜歡的、不會畫的，就把它避掉，或者不畫。
●用視覺的語言說故事
幾米說：「我最怕的一種文章就是在作品裡只講文字的趣味、展現文字的功力，不重意象，純粹展示文字的厲害。這種我就完全沒辦法切進去畫，因為圖切進去必須在文字中間有存在的空間；繪本是視覺的展現，所以也會有不同的要求。當外在物事長得都一樣，我就會想辦法讓它們長得不一樣。」
太過明確的文字是無法用圖像去表示的，比方說：「你住在天母，我住在內湖。」這樣的文字他就沒有辦法畫，可是如果「你住在左邊，我住在右邊」這樣的文字，在繪本裡便可以開放出很大的空間，可以發揮。
圖畫有圖畫的限制及其優點，所以他要畫的繪本故事勢必要符合他心裡的標準，他要用圖畫來「說故事」！
所以畫出來的圖在視覺上必須有引導的作用，如果達不到這個要求便必須捨棄。
這點是繪本與小說、電影在特質上最大不同的地方。能用別的方法輕易表現的，便不須要用繪本來表現！
他總是將「象徵」簡化到最極致，還能夠讓讀者覺得這是真的，並看到背後所負載的更巨大的內涵。
他認為好的作品是甚至將文字拿掉，也能讓讀者知道繪者所要傳達的故事的。他要的東西是在一個真實的故事裡，營造出一個不真實的情境，然而人們還是會覺得這是可以發生的！這才符合他的要求。
(PS:這篇是經過整理後在副刊刊出的定稿，以後有機會將刊出第一次記錄下來未修潤的採訪稿，從這其中可以發現一些相當有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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