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世界、解釋世界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先取證據後作結論,另一種是先作結論後取證據。世界是一篇宏大的文本,讀它就像讀書,我們閱讀書本,並非書本是主我們是客,更非我們是主書本是客,不是書本命令我們讀到甚麼意義,亦不是由我們隨意決定書本帶出哪些思想。文本的本質,從我們與文本的關係中,由我們詮釋出來。你是要與書本的內文平等地交談呢,還是要統治這文本,讓它看起來就像你願望中的樣子呢?這就是分別所在。
這些話聽來學究氣、象牙塔,但這可是最貼近生活、最具實踐性的問題。想像一下,一個男孩被他至愛的女朋友拋棄了。他可以接受現實,抖擻精神,重新在工作中、在情路上努力前進;他可以撫今追昔,將自己活埋於過去甜蜜的時光裡;他更可以欺騙自己,認為女朋友只是在試探他對她的愛,看他的情義是否堅貞。到女朋友另覓愛郎、結婚了,他也可以認為這只是女朋友給他更嚴格的測試而已,女朋友還是愛他的,最後她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男孩如是夢想着。
這個例子聽來特殊,甚至偏頗,但那不知是傻氣還是愚笨的男孩,竟是我們的精神寫照。我們有信念,這些對自己、對他人、對世界的信念,支撐着我們的生命,為我們的靈魂注滿力量,讓我們負重前進。信念作為世界如此這般地向我們展開的模樣,一方面外向地指導我們的行為,另一方面也內向地接受我們的反思和自省,皆因從生活的實踐中,我們不斷累積經驗,這些經驗成為我們詮釋世界的素材。它們可以是支持、堅定我們的詮釋的理據,可以是引導我們反思以往,反思自身的破題,更可以是對我們賴以生活的信念所作的無情的駁斥和指責。
身處這個虎穴中,我們可以選擇客觀地、理性地思考,與世界建立平等的對話平台,好更新理念,讓自己成長。之所以說我們與世界對話而不是以它作為對象思考,是因為我們總是身處世界之中,在世界裡做着甚麼事,我們與世界是分離不開的,是以在詮釋世界的過程中,不存在單向的因果,一方作為基礎,決定、統治另一方,而是要建立相互影響,彼此照料的關係,互為表裡,互為因果。
但更多人選擇了恰好相反的,主觀不理性的方法,以處理自己的信念和那些對信念的衝擊和威脅。他們不是要跟世界和諧共存,而是要統治世界,所以他們不跟世界對話,而將世界當成在自己的「主」以外的「客」。我是世界的核心,世界圍繞着我轉,世界要適應我,我想世界怎樣,世界就得怎樣。當然,這些事情大部分發生在個人的思想行為中。很多人為了固執己見,將諸多反對自身的理據當成耳邊風,聽而不聞,甚至妖魔化,當成是惡意,卻死命地把捉着每絲每毫,微小得幾乎看不見的所謂證據,將它們無限放大,當成自己的救命繩索。自恃手上把持着這根小草,他們又理直氣壯地像以往一樣生活下去了。換句話說,他們不是為了得出理性的結論而試圖瞭解事物,而是要將事物的意義扭曲成對他們自己有利的樣子,不是理據先於結論,而是結論先於理據,理據為結論服務。這是對自己說謊,是自欺欺人,有意識地將世界向自己展現的其他方面遮掩起來,只看自己喜歡的那面,偏聽偏信。
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裡,阿廉說僱主言而無信,比承諾少給了薪資,不幹了;墨子反駁說,他不幹不是因為人家反悔,而是因為對方給得不夠多,滿足不到他而已。這不是說阿廉不幹是錯的,只是他的藉口不是他如他想像一般冠冕堂皇罷了;巧匠公輸般以諸多藉口為自己製作器械,幫助楚王攻打他國辯護,也被墨子那只需用多點心力思考便想得出的理據駁斥過去。公輸般或許不是明知是錯還做下去,只是他滿足於他對自己行為的合理化,不想冒思想之險再深入去想,唯恐生活習慣被打破了。同樣的情況發生在伯夷叔齊身上。他們立錐於周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漫山遍野,哪株薇不是周粟?他們不是愚人,只要一想就能得出這個結論,但他們就是沒有作出那一點點突破,因為他們感到自己相當忠孝仁義,「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他們捱飢抵餓,讓他們的道德感得到了滿足;他們感覺良好。
為甚麼人會這樣?還不是自欺的結果?
自欺是甚麼?還不是將自己通向世界的扉戶關上,閉門造車,醉生夢死?醉生夢死,令他們感覺良好。
赫拉克利特說:「沒有人能踏進同一條河兩次。」無物始終常駐,變幻才是永恆,既然沒不變的事物,哪會有永恆的真理?當人奢談自己發現了、信奉着甚麼不朽時,他就在論斷着世界,將世界套在他自己預設的框框裡來解釋,任何他遭遇到的人事,都得經由他的框框來解釋、翻譯,變成適應他口中真理的模樣,成為不刺痛他那有特定形狀的耳朵的語言。常言「霸道」,亦不過如此。道可道,非常道,奢道着道,便是霸佔着道,那就是霸道。
可怒也!這樣說來,《故事新編》不就是霸道的寫照了嗎?伯夷、叔齊明明是兄友弟恭的榜樣,怎麼成了兩個不諳世務的傻子?嫦娥不是美麗善良的典型嗎,后羿不是個自我膨脹的暴虐君王嗎,怎麼前者變了個諸多挑剔的大嘴巴悍婦,後者卻變成了溫柔多情,在嫦娥面前矮了半截的老婆奴兒?怎麼本該嚴肅莊重的大神女媧變成天真單純,無所用心的小女孩?魯迅你懂不懂道家哲學,怎麼莊子會玩起道教的「急急如律令」,怎麼老子會那麼笨拙,還要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樣子?如此竄改歷史的風氣,自演義體小說流行開始便大行其道,羅貫中等「卑鄙小人」便幹過不少這等勾當。魯迅你明擺是跟姓羅的一樣,要維護你那偏狹的信念,沒有真誠地試圖與古代聖賢對話,理解他們的思想,卻將他們逐個整形,把他們玩弄個不亦樂乎,隨着你自身需要將古人變成服務你的思想的樣子,以滿足你所立之論雄霸一方的原望吧?你這樣配作文人嗎?《故事新編》的文字除了逃避現實外,有甚麼人文價值可言?
由於魯迅先生不下於古代聖賢的威名,我們為他辯護,認為小說不同於新聞,不同於歷史,新聞如實報道由眼前及於天邊,新近真實發生的事情,歷史真確記錄由上古至乎現代的事件,兩者雖然皆是人的行為,不免牽涉人為因素,逃不掉主觀的陷阱,但至少它們都以「事實」為目標,將「事實」當成靶心,以力求客觀之眼瞄準之,將智慧之弓拉滿,將求知之箭激射過去。小說呢?它的目的就是虛構其獨有的世界觀,或製作場景,運用對話,或描述意識,呈現心境,以表達「價值」作出發點。
是以,有人總認為讀小說是浪費時間。要講道理,要宣揚價值,直接議論不就行了嗎?幹嗎故弄玄虛,冒讀者看不明白之險,費時失事?
文字是固定的,是將變動不居的世界固化,放在理性的框子裡,正如尼采所說,是「為生成流變打上存在的烙印」。將要表達的意思直接言說出來,確實是直接而免卻很多解讀的工作,省時省力,但同時亦大大抹殺了多樣詮釋的可能性和經年不衰的歷史性。每個人都是獨特的,他們與世界有着各自不同的實踐關係,所以他們在解讀時都有着不同的語境。直接議論價值,已然將言說時的語境包含在內而難於察覺,那些跟作者有着相異生活背景的讀者們如何進入作品的思維領域,深入瞭解作品的價值?反而小說作為現實的重塑,包含着更深刻的人性呈現和生活處境中的潛在價值的高度濃縮和或有或無的暗示,總是向每位獨特的讀者展開雙臂,歡迎他們在文本中已提供的語境裡發掘那思想的寶庫。小說正是為了在時間軸和空間軸上眾多語境裡皆能展現出無窮的生命力和思想內涵,才要以隱祕的手法,容許各樣詮釋。若為了作者沒有將價值直接告知我們而感到焦慮不安,這不啻等同喜歡被教導應該做甚麼,應該信甚麼,而不是從生活中獨立地思考的奴性一樣。
只知歷史的所謂真確性,不知虛構文本中的思想,也就是逃避思想的奴性。歷史何嘗不是虛構?我們認為歷史記錄事實,但事實的重現能免去人為價值的參與嗎?不論是判定事實的標準,還是表述方式,盡皆涉及價值。當然,對歷史有意的歪曲是可恥的,因為這意味着拒斥反躬自省,是對世界霸道的表現。
只知服從,不知創造的奴性,不正是魯迅先生窮畢生精力以尖刻批判的嗎?
奴性是很神奇的一種心理,它一天不服從,一天不安寧。它需要些至高無上的價值統領它所領會到的世界,他們不能自我創造價值。沒神可拜,或神靈暴虐,就寧可打倒舊神立新神,不管本質上有沒有分別,照拜可也。例如人們夢想要振興民族,所以要誅殺卑鄙無恥外族,例如猶太人;人們相信要維護上帝在世界的統治,要為上帝的國來臨作準備,所以要抹殺其它宗教和文明,將它們臣服在「上帝」的王座腳下。前者不須明言,後者只要一看美國政客學者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其核心思想便一目了然,也不過是作為主體的我要將你當成客體一樣統治的善惡二元論。帝國主義便是這般思想淺薄的東西,雖然身為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的意識形態其實幼稚得可憐。
魯迅先生所批判的奴性,不只是中國人有之,世界上任何民族皆有之。這是人類文明的通病。人們都傾向懶惰。
「理水」這個故事,正正表現出人們那根深柢固的奴性的保守主義。為了維護自身或群體的既有價值於不倒而舊瓶裝新酒,將外來刺激都詮釋成合用的樣子,輸打贏要,無往不利。看那些學者們畫虎不成反類犬地「古貌林」、「古魯幾哩」,然後又似是而非地「維他命W」、「碘質」云云,他們不是在治學,而是以專家學人的語言,聲稱他們與「賤民」在本質上有分別。傅柯說:「知識就是權力。」學者掌握了定義知識的權柄,他們說甚麼,甚麼就是知識,他們才可以坐山頂,吃炒麵,還可以用知識來將蟻民只能吃榆葉海苔的悲苦美化,說它們「有營養」。他們都盡在用冠冕堂皇的專業語言,來言說不可理喻的事情,我們看在眼中覺得荒唐,他們聽來卻合情合理,這就是他們的權力所以,將荒謬的都變成合理,將糞土都變成佳餚。這只是甜蜜的糖衣,內裡還一樣是荒謬,一樣是糞土。他們將事情原本的模樣遮蔽了,翻譯成其它語言,呈現在我們眼前,以顛倒是非,指鹿為馬。他們明知是糞土的東西,被他們一指一譯,變成了珍饈佳餚,讓人民吃下,自己則留在山上,永不受洪水威脅,舒適地吃香噴噴的麵條。他們的翻譯做來笨拙非常,因為他們要掩飾的糞便本來就臭氣薰天,他們要遮要蓋,就要捨本逐末,可是大是大非,本明末晦,他們已盡出吃奶之力美化了,然而理屈辭窮,有甚麼法子。誠實有何難?眼前的業障卻令他們決定繼續欺人自欺,保守固有。他們是有意地漫天大謊的嗎?不,既然是自欺,他們可是連自己也瞞騙了。可笑的是,他們的「真理」竟是如此脆弱,以致他們都在集體歇斯底里,擺出一副無時無刻準備生死相搏的樣子,甚至以行動說出最愚蠢的一句話:「我是真理的捍衛者。」
這種對本真事物的遮掩,形象地體現在大神女媧的故事裡。直至有個帝王模樣的小人兒指斥祂「裸裎淫佚,失德蔑禮敗度」前,我們會知道祂沒穿衣服嗎?我們會過問嗎?有需要過問嗎?大道至簡,衣服好比上述學者的「偉論」,本來就是造作。安排一個裝束最講究最累贅,人為社會秩序中站在最頂峰的凡人指着女媧的鼻頭罵祂傷風敗俗,難道當中沒有符號意義嗎?女媧是真誠純潔的代表,祂既是大神,又是個可愛的小女孩,想笑便笑,想做便做。祂的心思裡沒有人類的造作城府,率性而為,祂的血液裡本就流着昂揚向上的精神,不用甚麼子曰詩云去教化。以祂作為人類之母的地位,偏偏祂聽不懂(故事裡的)人類自以為最高深的文字表述──文言文,難道其中沒有向我們訴說着對人類為了保守「真理」而顯露無遺的愚昧無知嗎?
捍衛「真理」,有人抱殘守舊,窮首皓經,就像那些山頂學人和那個華服帝王一般;有人則擺出「新派」的樣子,他們都是盲目西化得昏了頭。「西化」在新文化運動中是像上帝一樣的神聖的概念,幾乎是通往進步和真理的不二法門,這種思想在中國人之中一直傳承,直至現在。西化不是打破傳統陋習,通向先進世界的必然手段嗎?問題是他們對「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還嫌不夠,要全盤否定中學,以西學為體時,卻不得西方之魂,他們的思想還是為了潛藏的傳統意識服務,以西方的強大面貌,保守傳統的人文秩序。要做的,不是連精神也全盤換成西方的,這樣只是不認真思考的結果,將世界二元化,西為善,中為惡,認為中學不可取之餘,卻只是做着與中學相反的事,西方對那些盲目西化的人來說,就是「與中國相反」;這是從未對傳統作出突破和反思的表現,亦屬保守。保守不只是奮鬥目標,還是思想方法,不論是之乎者也,一味復古,還是「古魯幾哩」,言必新潮,只要是思想方法沒有突破常規常形,就是保守。既然人與世界是共同地存在,需要對話以建立關係,中西方又何嘗不是如此?當西方哲學家如海德格爾、薩伊德等都認識到西方文化已走到發展盡頭,遂將視線瞄準東方,尋找人類文明的新契機時,何以中國人還要妄自菲薄,一味貶中華而求西洋,又引喻失義,將西方哲人一向致力懷疑批判的文明元素囫圇吞棗地納為己用?
以上種種,難道不都是保守主義嗎?他們這樣的自欺,正正是為了保守固有結論,遂以那結論給予的視角去過濾所有經驗,只留下為它服務的論據,其餘有威脅的一律掃除,表面的種種改革,種種開放都是花招,最終目標還是背後那神聖的傳統意識。保守主義就是這樣的一種心理形態,以維護固有思想為目標,無視所有矛盾和無理,無視所有痛苦和悲劇,保守就是唯一容許的行為,也是唯一確認的目標。
世界意味着甚麼,我們要如何處理世界萬物?這些意涵在每個人看來都是不同的:我們每個人都跟世界建立着獨特的關係,世界以獨特的方法向我們展現自己,我們也以獨特的方法詮釋世界。如是,當沒有任何對世界的詮釋能被視為「正確」。若我們要將某些價值看成客觀現實,如是則危矣,它就變成結論,歷史終結了;歷史再不流變,它已經到達了終點,所有轉變,所有矛盾,都只是照亮這個終結的小小火花,絲毫不對結論的合理性構成威脅。這就是保守主義的主張。批判保守主義,不是要像保守主義一樣霸道,站在真理的門檻上,斥責它與事實不符,而是要指出它在態度和方法上如何不妥當,它所作的假設如何不合理,也就是它的自欺,它的霸道。
保守,讓人們「感覺良好」,阿廉如是,公輸般如是,山頂學人如是,錦衣帝王如是,就連本來正派的大禹也如是。感覺良好,來源於權力慾的滿足:自己掌握到我必須賴以維持自我的事物,世界一向原來就是我所想的那個樣子嘛。人們可能自己放在道德高地上,為自己隱隱然受到良心責備的行為找託辭,可能對過去所堅持的肯定,證明自己過去「沒有做錯」,將來也沒有,永遠也沒有,亦可能在群眾中或被眾人之口潛移默化,不能再堅持自己的一套了:當你的態度行為跟「常人」有異,常人總直接或間接給你壓力,要你合群。在壓力中,你的感覺「不良好」,你也懷疑自己的特立獨行是否錯了,是否「多數人說的就是真理」,理應回歸群眾久信的古法?魯迅雖沒明言,但「理水」篇最後說律己至嚴的大禹放鬆了,態度改變了,祭祀法事闊綽,上朝衣穿講究,難道這個改變會跟民眾沒關係?商家的嘴臉更醜陋,他們見到大禹節儉,就害怕起來,若大禹不是甚麼大人物,恐怕他們早要發動群眾威力,恥笑他「不懂生活品味」了;後來大禹逐漸變成融入到他們的世界觀的樣子,他們又連聲讚好。這一筆再一次表現了保守主義的願望:世界始終是以我所想像的方法運轉,不會改變。那看似神秘的感覺其實只是它自己故弄玄虛,因為它的基礎正是那根深柢固的意識,潛藏在意識深處的信念。
只有最深刻的思考和反省,才能把最隱密的謬誤連根拔起,走出保守的陰影,柳暗花明又一村。保守主義給我們的保護就像家庭的溫暖,誰會願意做個無家可歸之人,離開那舒適的安樂窩,踏上無盡痛苦的心靈的流浪旅程?然而,若要成為一個有獨立個性的人,就必要不貪求安逸,以智慧為家。智慧是無形的,它沒有根源,更沒有目標,唯有由我們自己創造,別渴望他人向你施捨信念,而由你自己以最敏感的官能,最強大的精神,審察一切事物;小心不重蹈保守主義的覆轍,將自己和世界當成主客體之間的統治和被統治關係,而要謙恭地跟世界建立平等的關係,互相對話,和諧共存。世界是個七彩斑斕的詩畫文本,何必要任由自己被奴性束縛,戴上有色眼鏡,硬要把世界看成符合傳統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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