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連帆 第二章 潮打空城寂寞回
14. 瘦西湖畔
陳永華進估衣舖匆匆買了兩頂范陽笠帽、兩雙厚底皂靴、月白內衣褲兩套、一件澄鄉繭紬直裰給師父，剪了幅布裹了劍，依舊穿上藕色直裰挑頂玄色網巾結束。雖去了四方巾換戴尋常百姓打扮的網巾，可這一身翩然俊雅舉止不群又那兒掩得去，當下將師父的衣物包裹停當，攜了笠帽斜背著劍，出估衣舖逕往間壁書肆來。
才進得門，一位白淨面皮飛眉星眼的後生迎了過來，打千兒為禮：「先生有甚麼賜教！」陳永華環目一視，只見這居停甚是湫隘，三面壁架子上擺些經、史、子、集，倒是櫃台上成疊置著些簇新書冊，隨手揀起一本，入眼但見『南昌文翰書店精選歷科程墨三百篇』批注者陳復甫；陳永華訝甚：「敢問店家這選集賣得如何，評議怎樣？」那後生軒起眉，語帶仰慕道：「這集子論理明晰，文字奇峻，執筆的復甫老先生想必是個衣冠人物，今科必中，揚州城庠生人手一本，先生手上這本已是第三版了。」繼而面帶恚色隨口道：「只是如此世道，文章濟得啥事！」
陳永華一聽大感戚戚：「如此世道千百兩銀子，買個官兒作作，自是強過十年寒窗。適才聽兩小兒唱那歌謠很有些見地，不知誰人編制？」那後生惶恐道：「童言無忌，尊兄莫怪！尊兄莫怪！」陳永華見這後生形貌磊落，言談不俗起了個結交的心：「不瞞兄台，這三百篇程墨乃是在下客中執筆胡批，謀個生計交予文翰書店付梓發行的行當。讀聖賢書十六載，如今流落江湖，想來慚愧。」那後生一聽大喜，忙過來執手：「遮莫尊兄竟是陳復甫？」兩人序了年秩，問了名姓籍貫。原來這人姓李名茂春字逸川，揚州人氏，與陳永華同年，去歲方進的學。幼年即失怙恃，仗著同宗叔伯接繼渡日，幾年來受雇這書肆當名夥計，因看不慣權勢人家買官，遂編了些挖苦的歌謠教店主人小兒唱。
一時相談甚歡，正談得相得，大街上遠遠聽見喊喊喝喝一乘大轎，隨侍八名紅黑帽子氣勢騰騰而來，一途上少不了撞翻些青菜豆腐架，嚇哭幾個懵懂無知的小兒，來到書肆前，李茂春見狀說道：「刁世民這潑皮，當日花銀子買來的官，今日逢年過節，生辰祭日少不得剝削民脂民膏，這狗官為禍揚州人民盡是夠了。復甫！我出個題你來對對：大老爺做生日，金也要，銀也要；紅白一把抓，不分南北。」那乘大轎聞聲喊停，轎簾打起探出一張胖乎乎的豬頭臉朝書肆覷著。陳永華隨即朗聲吟道：「小百姓真該死，禾未收，麥未收；青黃二不接，送啥東西。」李茂春拊手叫好：「對得好！對得好！復甫兄大才！」刁世民猛一聽不甚了了，才起轎欲行，適才捱了耳括子的兩小兒，一人孥了個糖人兒從裡間蹦蹦跳跳出來門口耍兒，嘴裡邊童音甜軟唸唱：「….本事不如無事，多才不如多財….門前懸掛虎頭牌，大小官兒出賣。」這一著正觸到那貪官痛處，一隻胖手霍地揭開簾子，虎起臉來喝聲：「左右！拿下掌嘴！」
聞聲早有兩名隨從縱跳過來，一人擒住一小兒正待掌嘴，李茂春連步搶上：「大老爺別跟小娃兒一般見識，手下留情….」那刁世民不看尚好，一看不覺火從心中起：「李茂春這廝仗著腹中頗有些文章，平素從不曾把我這當官的老爺放在眼裡….今日也算他晦氣，報個宿仇。」喝聲：「併肩子給我打！」另六名紅黑帽子縱步過來，整爿書肆登時擠了個滿。兩小娃的娘嘴裡不住唸佛趁著局勢亂趕忙拖過娃兒後間躲去。
李茂春心想今番要糟，雙手護住頭臉準備捱打，耳邊只聽得劈劈啪啪，拳頭著肉親切的摜搨聲響，自己身上卻分毫無傷，偷抬眼瞧，卻見陳永華起手抬腳鬥住八人，一路撥雲手反倒不像江舟之上與內廠鷹犬對敵那般圓轉如意；原來這些個衙役俱都略通拳腳，算不得是個角色，只是粗手大腳骨頭硬頗禁得住打。這撥雲手妙招紛呈用來招呼他們一時反倒騭滯難行，陳永華忽而想起師曾說：「去招存意」遂運勁於指，尋隙抵空出指逕往這些衙役身上穴道啄擊。只是認穴不準，這些衙役有的痛得虎吼連連、有的扭動身體不住價狂笑，有的被點中不痛不癢的穴道卯起勁來又一陣胡打，陳永華至此方才寧定下來「輕袍緩帶、袖攏煙霞、弱柳拂風、深澗汲泉」隨意出手藉力引力，果然奏效，推引得八名隨從踉蹌撲跌滿地亂爬，出得書肆發聲喊趔趔趄趄抬起轎子去，只是方才運勁胸口頗覺迂悶不順，不知是何道理，心想尋著師父再行請教。陳永華雙手扶起李茂春：「此地是不能再留了，你且收拾物事，暫時走避為宜。」李茂春道：「唉！多言惹禍，我兩袖空空，一時便可成行。」辭過了店主人並本家叔伯，他伯父殷殷勸告：「想你先嚴，相與東林黨人得罪閹黨致死，你可萬事當心莫蹈了覆轍。」李茂春諾諾拜別，兩人便尋路往瘦西湖五亭橋而來。
出得揚州城望西北郊行走，陳永華將兩日來遭遇的奇事說了個梗概：「我朝素來閹人為禍，英宗時有王振、武宗時有劉謹。」李茂春道：「然宦官中也不乏正義之士，如憲宗時的懷恩仗義敢言，許多忠君臣子端賴他維護，大臣王恕曾讚他：『天下忠義的宦官只此人了。』天啟帝時，東林黨人即由正義派的宦官王安引領入閣的啊！」說到這裡攢緊雙拳恨恨咬牙：「怎奈魏忠賢與天啟帝奶媽客氏掌握東廠興風作浪，大興冤獄。」明熹宗天啓年間，北直隸傳著一句俗諺『委鬼當朝立，茄花遍地紅』。『茄花』是指熹宗奶母客（音且）氏，時稱『奉聖夫人』，實爲把持後宮的惡婦；『委鬼』是指不識字的秉筆太監魏忠賢。
明代有二十四監，司禮監冠於二十四監之首，領東廠、內書堂、禮儀房、中書房等。司禮監有掌印太監一，掌理內外章奏及御前勘合；有秉筆隨堂太監八、九人，掌章奏文書，照內閣票擬朱批。魏忠賢目不識丁，之所以得入司禮監，乃客氏之助。那時閹黨中人將魏忠賢與孔夫子相提並論，一介市井無賴因避債自宮，安身於司禮監幹起不識字的秉筆太監，進而被奉為聖人全國各地甚至建有他的長生祠，荒謬無有過之者。魏忠賢在宮中除了內倚客氏之外，又有心腹太監王體乾、李朝欽等三十餘人，相助爲虐。在外廷他也網羅黨羽，約有八十來人，史稱『閹黨』。其中著名的有所謂『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之稱。崔呈秀是魏忠賢的義子，爲『五虎』 之首。許顯純掌鎮撫司，號稱『五彪』之魁。田爾耕掌錦衣衛，周應秋爲『十狗』之首，李魯生爲『十孩兒』之首。當時東林黨人自命清流，在野者奔走連絡，在朝者上疏彈劾。豈奈天啟帝昏庸無能，魏忠賢私擬詔書，著閹黨崔呈秀、許顯純、田爾耕、周應秋等人奉駕帖拿人，一場文人浩劫株連甚廣，李茂春逃過一劫，從此恨煞閹宦。
李茂春星目含淚：「鎮撫司許顯純尤為可恨，時有魏大中、左光斗、葉向高、顧大章、周朝瑞、袁化中，時稱『六君子』下獄關押在北鎮撫司。許顯純每天令其跪於階前，訶詬百出，裸體辱之，弛木醜則受拶，弛鐐則受夾，弛拶則杖棍，拶、敲、夾、杠、棍五刑伺候，臨死時，尚是土囊壓身，鐵釘貫耳。其慘狀不忍卒睹！」
陳永華戚戚然道：「如此，則讀書學舉又有何益！崇禎登位有嘉興貢生錢嘉徵劾魏忠賢十大罪：『一併帝，二蔑後，三弄兵，四無二祖列宗，五克削藩封，六無聖，七濫爵，八掩邊功，九擾民，十通關節』崇禎磔魏閹、處置閹黨，沴孽伏誅真大快人心啊！只是今上雖有圖治之心然大明朝積敝已深，東北有滿清阻撓籓國朝鮮來貢，皇太極以七大恨告天出師寇邊，東南沿海倭人肆擾，陜西李闖為禍經年。」
兩人談古論今，一時胸懷激蕩悲憤不已。來到城郊，但見成群結隊的難民，有簍筐裡挑一擔兒女的、有瘸腿缺胳膊的、衣不蔽體襤褸污穢。新到乍來的廁身在早些時搭了蘆棚子住的難民之中，髒亂雜沓時有紛爭。兩人行經蘆棚子只聞得朗暢春風草木清氛之間混著烘烘臭氣，不由得大興天地不仁萬物為芻狗的感嘆，李茂春憂心惻惻道：「我輩孤臣孽子，何以家為啊！」
瘦西湖廣袤30多公頃本是一段天然河道，歷代疏浚治理建造園林，闊處極闊瘦處則美人腰一般盈握，蜿蜒曲折沿岸植著綠柳，歇山燕尾重簷隱隱斜挑出墨潑般濃蔭之中，李茂春遙指與陳永華看：「那便是五亭橋了，橋上築有五亭供遊人避雨歇腳。」沿湖踅來，扁舟來去，圖畫一般的美景。來到橋頭，楊柳樹下繫了四匹高驃駿馬，只不見玄一道人。
進入橋亭，見圍著一大圈兒觀棋的人，兩人探頭張去，卻是玄一道人正與兩名扶桑人對奕。聽得旁觀者絮絮說道：「這兩名扶桑人一到中原，便四處尋人奕棋，扶桑國從大唐傳回圍棋之道迄今，窮究精研人才鼎盛。數日下來，這兩名扶桑人打遍揚州無敵手，今兒這道人卻不自量，一人同時對奕兩人，有敗而已！」
玄一道人買得馬來見兩名扶桑人在五亭橋豎了根旗竿，竿上掛幅白布書著『天作棋盤星作子，誰敢動手。』挑得高高出亭，亭中侍候著有筆墨。心想蕞爾倭國小覷我大明中國無人，冷然一哂取過筆濃濃醮滿墨汁，施展武當梯雲縱輕功揮筆在那對子旁書就『地是琵琶路是絃，那個能彈。』
兩名扶桑人一見聳然，肅位請教棋藝。玄一道人忒也托大：「一起上吧！」左手右手各與一人對奕。是以旁觀眾人俱說他有敗而已！李茂春與陳永華甫到則見玄一道人額上汗涔涔，殫精竭慮窮於應付。李茂春精於此道棋力頗高，雖是觀棋不語真君子，仍不禁出聲：「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可也！」玄一道人一聽霎時了然，心下暗道：「是啊！武當武學素來便有柔能克剛，藉力打力的微言大義。棋道亦然，不算取巧！」這一來情勢逆轉，玄一道人只管把左方棋步轉施給右方，右方棋步轉施給左方如此反覆落子，自己居間作了個引渡的橋樑。拿眼去瞧說話的人站在陳永華身邊，穿著件藍紬直裰頭戴一頂舊方巾生得磊落俊秀，兩人併在一處恰是一時瑜亮，但覺得英氣逼人，世無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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