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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04-25 13:39:06| 人氣25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散文】給你,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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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陪你度過四年的長桌前,窗外台中深藍的傍晚伴隨冷風依舊,不禁想起高中那段每晚向夜空凝視而索求理想星圖的日子。那時我偶爾在疲累的閱讀後以極盡扭曲的姿勢,酸疼地蹲距在可以遙望學校的窗前,企圖用暗地量測的宿舍熄燈的早晚,來計算那些同場競技的敵人可能帶來的排名威脅。

如今這長桌算是讓給你了,我總是說,好懷念那樣可以任意鋪放各種書籍擺飾的桌子。出門在外讀書,有的大概只是一張鐵製的小桌和日光檯燈。輕輕拂觸你桌上難得露出的一片桌面,想來這些日子顯微鏡、圖譜,以及原文書的堆疊,大概令這張桌子忘卻了高中自修書的重量罷。取而代之的,是你剛成為一名醫院見習生的深沉,那種以生老病死充填腦回裡專業名詞之外的空白的生活,都早已超越了當初你選擇在一圓父母師長的期盼,或無奈地證明自己終究有足夠的智商來成為一名醫者云云,那般的單純。

而我反倒像急欲擺脫準專業人士的詛咒那般瀟灑,在忙碌的閱讀、報告、考試的夾縫中,四處尋訪心目中真能坦然面對生命的典型。老詩人說:「你弟弟怎麼沒有一起來?」我只是笑笑,說你忙碌的很。打從我懷著生命裡最後一點野心上重考班去了開始,你陸續地在報上發表一篇篇的詩文;我想,對於生命,與其同醫學院裡習慣稱呼的拯救,你擅長的應該是讚美,還有一點點揶揄罷。

從一趟旅途歸來,你熱情地招待我們一行人溜達到高中母校周圍的夜市,那裡已經從溫暖的小吃聚落演化成擁擠而明亮的商圈了。我陪同友人閃避著行人香水與汗水淋漓的身軀,為他們介紹幾年來一直熟悉的城市風景。這裡有我們以焦躁的青春踩踏的足跡,逐年加高的母校圍牆,教我們益發好奇地向內窺探;那些踩著同我們一樣徬徨的步履卻繞不出校園的不甘,永遠是圍牆內一段沒有休止的旋律,催眠著以龍族傳人自居的學子們相信為難之間浮現的一絲情願。

而我就在我們曾駐足怒視補習業者攻陷辦公大樓的街角,望著你自在地和小食攤的老闆點菜,也驚覺於你獨立的身影;你熟悉地指指點點哪個銅鑼燒的攤子料最實在、哪家飲料最解渴,如饕客般熟稔各家的特色。

「都是你自己一個人來逛嗎?」「是啊!」你流露出的自在與自信,和我在北上閉關的日子裡,在報上發現你的文章裡透漏的孤寂,是大不相同的。往後你還作詩表明欽羨我在南台灣的老醫學院的詩社裡的際遇,大家各自守候著自己的孤獨,酒菜擺了開來卻發現我們大概還不寂寞。

你總是說,在那個清一色灰色混凝土堆建起來的學校裡,聽不到令你感動的對話。領取繡有你的的名字的醫師服,你發現自己荒蕪的手竟無力承接這份重量。甚至,你還憤憤地描述跟醫院裡的大醫師聚餐的官場氣息。所有在話筒裡傳來的嘆息,竟一下無法和我眼前輕健結實的青年聯想在一起。

我想起好多年前當我們都還沒嚐過聯考滋味時,你流淚搥擊家裡的牆壁,哭訴說不能出國當小留學生,就大概注定了一輩子所受的教育失敗了。那年夏天,母親忍著病痛,更忍著我們的失望,向我們宣佈放棄移民的消息;我們卻仍單純的以為從一座敗德的島嶼中逃跑,才是最高明的姿勢。

細數這些年來,這座島嶼竟然也發生了許多故事。曾經同我們現在的年紀的小知識份子,扛來了一朵沉重的百合,展開向廟堂挑戰權力的角力。而在我甫進入大學時,選擇步入一間狹窄卻頗有歷史的社團辦公室,才知道這個時空也曾經和那個遠離我們的激情年代接軌。

然後,島嶼曾經顫抖地被強權的飛彈瞄準,地牛曾在我們的腳底翻身,而後,島民在一座電廠的蓋與不蓋之間經歷了空前的陣痛。我們這樣惶惶地度過了這幾年,要不是信仰,或許還以為當年未竟的出走是個永遠的遺憾。

我們卻這樣住了下來,也認定了這永遠是個注定要落腳的地方。「選擇」,似乎成為一種奢侈的想望。那時我們從來不曾以為,儘管失落,其實也可以充滿能量,積極莫名地讓自己活得舒坦,譬如寫作。
這個以詩為名的空間,飄著一股煩惱。當我們還徬徨無比時我們都被學長學姊們告知:「其實你們進來這裡,就是選錯系了。」學弟的理性告訴他,再也不要受這種詛咒的擺佈;他決定收回「當一名詩人比當醫生還重要」的信誓旦旦,繼續獨行下去。但惋惜如我,只希望能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告訴他,真正的詛咒並不是對成為一名醫者的輕浮,而是一種失去焦點的認真。

「認真」,是最艱難的一種堅持,雖然我們都在很早以前都被這樣教導過了。然而我卻相信這些年來,你的堅持除了一種認真,還極為巧妙的跨步在妥協與理想之間。於是,你也披著白袍掛著聽診器進醫院去了。然而大部分的時候,我除了聽你在醫院裡的所見所聞,我更喜歡聽你分享四處奔走的飄浪生活。某個學期裡我最常回到中部的理由,是被你拖到從未見識過的人陣當中搖旗吶喊,穿著綠色背心護駕未來的國家領導人上台演說。你也和大學死黨們做起了廣播,那段流利的進台詞,使你成為引領聽眾期待節目的原因之一;你隨著在電波所能觸及的各個角落所傳來的迴響,一同叫罵、一同感動。

我想這是好的,至少,你不用在一個死守著權力的知識的塔裡被催眠著;以為將來的日子裡,所有人都必須仰著臉求你替他們止痛。因為你知道有多少人和你一樣有相同的失落或盼望,在這個渺小的版圖裡原來我們都只是更渺小的蟻,但我們也傻傻地以為自己能駝負起多少責任。

在那個旗海飄揚的廣場上周圍,百貨公司和大賣場林立,是我們永遠屢攻不破,卻又殘存一絲依戀商業神話。槍聲也曾在那裡響起,倒在血泊中裡孕婦透過電視螢光幕,一面控訴著治安敗壞,又一面提醒我們人間有愛。在那樣矛盾的場域裡,你和幾個朋友捍衛著單薄的堅持,在震天價響的人海裡,期待這個世界的一角還能保有丁點公平正義。或者,那祇是個自以為浪漫的過程而已。

我也跟著你到廣場去了。有好多次,你必須跟著那群夥伴忙碌著,以至於無法好好的聽候選人演講。在每個以吶喊聲與汗臭揮灑的夜裡,自詡為知識份子其實都只是一種寂寞。我跟著披著綠色背心,在台上擋駕峰擁而上的記者。

汽笛喇叭在職棒退色後就失去市場了,直到競選造勢晚會興盛起來。某個場景相同的晚上,我們依然面向整片旗海,看見民意的愚庸竟頹敗如此,那樣只懂得將希望寄託在被過分塑造的英雄上,在同一個時刻裡的不遠處,很可能有一樣瘋狂的聚落在形成。大家都在渴望著一個驚天動地的變化,如同基督徒等待彌賽亞的到來。突然發現,在那種喧鬧中的承諾,都只是一種無所謂的說話罷了。就像高三那年在一片吆喝中我也隨之鼓譟,常常走到你房裡煽動些諸如第一志願般的不切實際的約定。

而你當時只是認真的構思你的第一篇小說。國中時就不滿現實而遠走高飛的朋友,或從你身上提煉出來的性格,反抗的、矯柔的、壓抑的,幾乎都化身為你筆下的人物。最後,你的主角還是死了;帶著憤懣向癌細胞投降,我始終分不清楚所有的結局,可曾是你對生命最終的猜測。

至少你認真地過完了慘綠的一年,所以我相信當你再度站上候選人的造勢舞臺,你心裡應該是冷靜的罷。許多人都興奮地打電話來,說在現場連線的新聞報導裡發現了你的身影,雖然你也曾拉開了嗓帶著學生們高唱有夢的歌;在我的印象裡披著綠背心的你一向都是安安靜靜的。

可曾記得,地震來的前十天,鑼鼓喧天的陣勢中瀰漫著一股殺氣,誰都不知道這個島真的要「變天」了。那晚秋風簌簌,在喧騰的舞台上我們以人牆抵擋瘋狂似地迎面衝向台上捕捉畫面的記者。有時候,他們會喃喃地跟我們提起記者生涯南征北討的當年勇,我卻看不出他們閃亮的眼光裡有幾分認真。倒是那晚,一位在本土文化書局打工的女孩告訴你們,草創書店的紀博士死了,我看到你的大學死黨萬分不捨的模樣;他以深邃的眼望向市民廣場廣漠的天空,彷彿早已不在乎廣場上的那般沸騰,那種專注。

也許那才是認真罷。許多年來,我們都曾為許多目標努力過,每當週遭又想起一片掌聲,我們的生命就可能更不深刻。還好你有那般掙扎,在被硬拖入醫途前先學會妥協。我拖著疲憊的軀體趴在窗前,心想這軀殼非但只是幾天下來周遊四處尋訪作家的勞累,反而像是歷經一次漫長的賽跑,對手是躲在心底最深處的超理想主義者,而終點的風景永遠不值我們奢侈地去想像。

幾天前我們才在小說家的家裡聊天,那裡出門就能望見朦朧的遠山,近處則有水田和零佈其間的檳榔樹。客家小說家說他最痛恨自己的族群的原鄉崇拜,雖然他是那樣語出驚人地勢死捍衛台灣文化。他預測著我們這群準大國手,將來一定會漸漸失去跟所有人以平等的地位聊天話家常的能力。很可能罷,當老學長領導著遊行隊伍行經這間老字號的學院,校園裡是死寂的;秋風吹起的黃葉片片,是圍牆裡最熱鬧的景緻。南北大遊行那天,我依然守在詩社裡,埋首記憶將來在醫院裡幾乎派不上用場的解剖名詞,你從台北打電話來,說台北下著小雨,但街道是沸騰的。你說你和幾名重要的反核人士走在一起,有歷史教授,有電視名嘴,還有詩人。

奔出校園的時候,人群已經散去。身為總指揮的老學長被媒體包圍,週遭還留連在集結現場的人還不捨解開頭上的布條。我回頭望見背後每年培養出一百多位自認為足以濟世救人的醫生的巨塔仍安安靜靜,卻也依稀聽見它正呼喚著我:「回來罷,回來罷......」那時,我才猛然發現自己也曾經崇拜過心裡一種極為難以描繪的原鄉,那是對知識權力的臣服,或者以醫生父親為榜樣的小小自詡,竟不知不覺地綑綁著我度過這二十多年。

回到你的公寓,以為可以談很多,你卻和友人相約到南部度假去了。在你桌上發現幾本歐洲的旅遊書籍,以及你規劃好的自助旅行行程。我想,浪跡天涯,才是你最渴盼的生活罷。

「好一點沒?」「我吃到金黃葡萄球菌,病狀大約會延續一到三天,這很容易判斷的......」

你從南部回來,我也匆匆的回到南台灣繼續玩味在醫途上的掙扎。打電話關心你在旅途中患的食物中毒,你言語間竟開始有了一點醫者的形象;我突然驚覺自己的關心仍停留在那樣粗淺的程度,好像沒什麼必要了。

我依舊在一個難以跨越的藩籬裡踱步,這個被我們賦予太多道德想像的行業,先是學生,再是醫生,竟一下醜陋了起來。昨夜一群人又到街角的薑母鴨店去酒足飯飽一番了。在一派憂鬱的交談中我們聊起了你,在每一行你從中部遙望南台灣時所寫下的詩句,無不如一名歷盡滄桑的長者用世故的口吻勸勉我們:知足啊,這群身在福中的傢伙!

然而我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知足,我們在真理的破片裡面撿拾勇氣,用施捨的眼光去看所有曾被我們以知識的權力剝削的人,每晚瑟縮在堆滿病名與藥名的書前,反覆背誦一如歇斯底里地朗讀千篇一律的禱辭:「讓我成為一名醫生罷。」而你也開始佩掛著聽診器穿梭於病痛之間,據說很多像我這樣徘徊的人到了那時候,就能擺起捨我其誰的姿態向未來邁去。而我只是好奇,那件沾滿細菌和期待的重量的醫師服,究竟能掩蓋多少你的執著呢?

坐在你的書桌前,突然懷念起那段只為了在榜單上爭一席之地那種單純的奢求,縱然你認為它有多麼不公不義。我向外凝視著高中母校宿舍的每一格亮光,突然敵意盡失,反而不禁同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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