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雪。
雪日裡的長安城，是靜謐的；深宮後院中，更顯幽靜。
雪白世界中，少年獨自坐在石階上，失神似的凝望著前方。雖是看著落雪，心神卻又像不在雪上。偶有宮婢經過，看見少年這模樣，雖不至於大膽地轉過頭去看，卻也都暗暗納罕：
晴日裡練劍，雨日裡讀書──向來，少年在這樣的雪日，總是執筆伏案的，難得竟有這樣發呆的時刻……
霍去病不是沒有發現經過的宮婢們偶有的細語納罕，卻絲毫沒有離開石階避雪的意思。
今晨，他到衛皇后處，原想著多日未曾見到姨母，所以特意晨起先去請個安；卻不意未進到內室，就聽見溫婉的女聲，正低低的哼著歌謠。
「小皇子昨兒個鬧了一夜。喏，皇后正哄著他睡覺呢！」門口的僕婦壓低了聲音，彎下腰，往門內一呶嘴，笑笑地對他說道。
從前，他的小姨母是平陽公主府上的歌女。聽聞，小姨母的歌聲是清醇而動人的，以致平陽公主府的客人們，總是要在欣賞完歌舞後說：願以千金買此歌女；又同時，他的小姨母風華絕代，平陽公主府的僕役們評說：衛媼三女皆姿容絕美，而以子夫為最。
依稀，他仍記得從前為奴為僕的歲月，即使當年他不過三歲。
年幼的他打從心裡覺得小姨母的歌聲悅耳，卻從不以為那是最美的歌聲。人們之所以認為小姨母是公主府上最好的歌者，那是因他們不曾聽過他的母親唱歌。
淒冷的冬日夜裡，即使母親白日裡再怎麼累忙，也總會伸開雙手環著他，而後，輕輕軟軟的歌謠會一直持續著，直到他沉沉入睡。
小姨母的歌聲再美，也不及母親的溫柔、讓他感到心安。
然而他已很久很久不曾聽見母親的歌聲了。如今，卻在小姨母處再度聽到和從前同樣的歌謠。
小姨母的聲音，不再像過去那般嘹亮清澈，轉而溫柔細緻。唱歌的人，不是美麗的歌女，不是尊貴的皇后，只是一個母親。
他突然有著懷念，懷念從前母親每夜哄著他入睡的歌謠，懷念從前和母親的親密。嫁入詹事府後的母親，似乎，對他疏忽了。他感覺和母親間有著一層淡淡的疏離，卻又不知這層隔閡是何時所生、因何而生。
母親進入詹事陳府後，明顯笑容多了許多，比從前更加美麗而愛嬌。他有著猶豫，不知該如何打破這層隔閡。
他不懂表達、不知該不該表達。如果母親現在是快樂的，他怎麼能去破壞母親的快樂？
但在小姨母處，他卻得到了像是從前母親對他的關愛。確乎，他對舅舅有著景仰崇拜，而對小姨母，有著近似對母親的依賴。
如今，皇子據的出生，理所當然的得到衛皇后全心的關注。
他突然覺得有些寂寞。
不曾打擾小姨母，悄悄的離開了皇后居所。
而後，獨坐看雪至今。
突然感覺雪花不再撲落到他的身上。霍去病抬頭一看，一把傘正遮擋在他的頭頂上方。
劉玦蹲下身來，一手仍執著傘，另一手輕輕拍落落在霍去病身上的雪。
霍去病早已習慣劉玦的無聲，不僅止於說話上，甚至連腳步都輕過其他人。
然而看見劉玦，即使寂寞感不曾完全消除，卻莫名地，心情平靜了下來。也許是劉玦身上一直帶著的恬靜感染了他，又或者，是因這一剎那劉玦的出現，讓他突然想起：無論如何，只要他一轉身，必定能看見身後，至少，有個劉玦在。
「劉玦，」他喜歡劉玦靜謐無聲，但此刻卻有些遺憾為什麼她沒法開口說話？他想像劉玦若有聲音，必定也是令人舒心的溫柔。「若你不是啞的，那該多好。」
劉玦平靜的臉上閃過一瞬的驚訝；隨即，她微笑，將傘交到霍去病手上，轉身進屋。再出來時，手上已多捧了一壺熱茶。
暖一壺茶，看看雪，說說話。儘管霍去病的話不多，劉玦更不可能開口講話，但這樣的景況，卻讓少年在平靜中有了領悟：
排遣寂寞找尋平靜最好的方法，需要的，只是知道有個人會、願意一直陪你，傾聽你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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