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鬼穿著素淨的白洋裝走在街上，神情有點恍惚。
她剛從一家精神科權威醫生的診所逃出來，考慮了許久才決定去檢查自己的精神與
心理有沒有什麼怪異的地方，但就在護士喊到她的名字那瞬間她又反悔，不顧護士的呼
喊就拚命地逃走。
從沒有人能了解她對夢境的迷惑，和小薰之間的關係她一直不敢告訴母親，怕再一
次刺激柔弱的母親想起小薰死亡後會有深刻的痛苦，所以這件事她至今仍瞞著其他人，
沒有對象可以傾吐。
可是她內心的壓力卻隨著小薰的日益猖獗不斷地加重，她有時會覺得這一切好像是
她自己的幻想，才會平白冒出一個小薰。
會不會她只是個人格分裂症的患者？外表文靜內向，事實上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而小薰，只不過是她精神上的一個投射人物？她利用了她死去的姊姊來釋放積壓在
她心裏的另一個鬼鬼？
這兩天來她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想得神經緊繃，寢食難安，人也更加憔悴。
這是她會來向醫生求診的原因之一，她太累了！既要應付怪異的繼父，又要防著小薰跑出來鬧事，她是真的筋疲力盡到無法以客觀的立場來檢查自己的正常與否了。
一想到黑羽森，她對他的恐懼更甚於對小薰。
黑羽森與母親之間的關係其實很淡薄，她不知道母親嫁給他是因為愛情還是有其他
原因，兩人從結婚後這兩年來，一直相敬如賓，雖住在同一屋簷下，但見面的時間卻少
得可憐。
奇的是，黑羽森卻會經常找機會和她聊天，七十多歲的男人了，鬼鬼知道懷疑他對
她別有企圖太過分了些，可是他從眼神中所透出過度熱切的光芒又常教鬼鬼全身都不舒
服。他那兩隻眼睛活像在探照她全身的燈光，看得她心裏直發毛……早知道就別來日本
了！
若是她一個人留在台灣，也不會有道種身陷魔窟的悚然。
腦袋裏都混沌想著這些，難怪她會心煩，走得有點氣虛，索性靠在商店櫥窗旁的牆
壁喘口氣。
櫥窗中反映出來來往往的人影，每個人都匆匆走過，臉上的苦與樂真實地照在有如
鏡面的玻璃上，她瞪著裏頭自己的倒影，那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究竟是屬於小薰，
還是她？
驀地，她發現倒影中有另一尊駐足的人影，仔細一看，差點將喉嚨中殘存的氣息抽
光。
邱勝翊！
急急撇回頭，他正斜靠在對街的柱子旁，瀟灑地抽著煙，也盯著她。
鬼鬼的心陡地一跳，說不上來是驚是懼，她僵直地轉回頭，佯裝沒瞧見他，繼續往
前走去。
跟蹤她已有十分鐘的邱勝翊淺淺一笑，她那雙像突然被灌了漿的腳走起路來完全
失去前幾天初見時的雍容性感，機器人式的步伐，生硬的姿勢，好像一根木頭似的，隨
時又想逃。
果真是個謎樣的女人！
忽而妖嬈大膽，忽而清純無邪，這樣兩極化的轉變是她天生的演戲才能，還是故意
施展的手段？
他搖搖頭，信步跟了上去，腦裏自然秀出對她偵察的一些個人檔案。
沒有小薰，黑羽森的繼女是一名叫鬼鬼的女人，現年二十四歲，台灣人，兩年前隨
母親改嫁移居日本，目前幫黑羽森經營一家專營進口藝術品的藝廊。
這麼單純的資料，不僅不能解開邱勝翊的迷惑，反而加深他的興味。因為鬼鬼在
日本社交界的名聲並不太好，就像美智子說的，她時而聖潔不可犯，時而淫蕩不羈，許
多人都被她的善變整得好慘，大家口耳相傳著她總是在勾引男人慾望勃發時再一腳把人
家踢開，不然就是哭得無辜淒慘，活像是被強迫一樣，捉弄得每個接近她的男人幾乎氣
極吐血，而這些人深怕得罪了黑羽森，對她也只有百般容忍，不與她計較，只有在遇見
她時警惕自己別再掉進圈套。
這些邱勝翊都領教過了，對她的變臉速度也自嘆弗如。
只是他一直在想，為何她要自稱是小薰，而非鬼鬼？
如果照她的說辭來分類，她在當小薰時比較放浪，而變成鬼鬼時則又膽小羞怯，這
種分野全是她一時興起的遊戲，或是她精神上的問題？
邊走邊想，不久，他看見鬼鬼走進一間名叫「雙子星」的藝廊，便毫不遲疑地跟了
進去。
鬼鬼從反光中看見他真的跟進來，嚇得臉色蒼白，偏偏她是這藝廊的主人，總不能
把門拉上不讓人參觀，只好將自己關在辦公室，躲著不敢出來。
邱勝翊走進雙子星，也不急著逼出鬼鬼，他優閒地流覽著畫廊中的每一幅畫作和
藝術品，刻意拉長躲在門後的鬼鬼的恐懼。
一幅掛在角落的畫吸引了他原本無心的眼光，他一眼就看出畫中的女人是鬼鬼自己
，那是她對著鏡子的自畫像，所以畫中有兩個鬼鬼，可是這兩個鬼鬼卻有點不一樣……
攬鏡自照的人清麗脫塵中有著淡淡的憂愁；鏡中的人則機靈之外還有一副虎視眈眈的狡
猾，同一張臉藉著鏡子表現出不同的個性，整張畫作看來詭異得令人汗毛發直……勝翊
神行靜靜地凝視這幅畫，心裏想的卻是那一夜與鬼鬼相遇的經過，不難看出鏡中人正是
風情迷人的小薰，而照鏡的女子則是那位頻頻喊他色鬼的鬼鬼。
畫作題名為「夢鏡」！
作畫人是鬼鬼。
畫裏的兩個女人，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她？
這幅畫勾起了他內心不小的震撼，他靜靜站著，腦中沒來由地掃過另一張他自己的
臉孔……「能否請這位作盡者當面聊聊？」片刻後，邱勝翊向服務人員詢問。
服務人員立刻從辦公室將鬼鬼請了出來，鬼鬼自知躲不過，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才走到他面前，強擠出一朵微笑。
「你好，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嗎？」
「你好，吳小姐，我們又見面了。」他當然看出她的緊張，但他想知道她為什麼緊
張。
「是嗎？很抱歉，我不記得我們曾見過。」什麼都別承認，夢中的事也好，那一夜
丟臉的事也罷，反正都不是好事。
「那妳真是貴人多志事啊，連我們在一起時那種熱烈的場面也能忘掉。」他暗諷地
笑著，眼睛則直勾勾打量著她今天的穿著。
黑長髮用一根銀夾整齊地束成馬尾，脂粉不施，簡單大方的白色長袖及膝洋裝把有
致的身材裹得密實，除了一雙勻稱細長的小腿露出來見人，她連脖子都圍上一條白紗絲
巾。這種保守的打扮讓她奪人的美麗有了迥異於性感妖媚的另一種風情。
今天的她看起來就像朵純潔的香水百合。
「你可能認錯人了，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鬼鬼兩頰浮上淡紅，盡量不理會他調笑的言詞。
「認錯人？」他俊眉一挑，笑了。「要我認錯人實在太困難了，我連在夢中見過的
人都不會忘記。」他一語雙關，試探她的反應。
夢？她的心陡地漏跳一拍。
「那你真是好記性。」她努力穩住自己，不讓畏懼的神情從眼瞳洩漏。
「所以，對於妳這麼美麗的女人更不可能記不住。」
「能讓你記住是我的榮幸，不過我是真的不記得，若你沒有別的事，那我……」她
欠了欠身，想快點離開他的身邊。
「這幅畫畫得不錯。」他聰明地轉移了話題。
「呃？哦，畫……謝謝，這只是隨興之作……」人家談到她的畫，她只得留下來。
「妳把夢的感覺畫得很好……」這是衷心的讚美，邱勝翊比任何人都了解夢的虛
實，鬼鬼把那種真幻之間的對比描繪得很生動。
「是嗎？」聽他這麼說，鬼鬼的心不禁一動，他對夢的看法竟和她一樣嗎？
「一般人都以為夢是假的，沒有人知道那其實是個最真實的世界，因為它反映了人
們心靈的真正渴望與恐懼，在夢裏，所有的意念都沒有偽裝，每個人心都是赤裸裸的呈
現，不像現實世界，人們總是帶著面具過日子。」邱勝翊有感而發。
鬼鬼愣住了，他的剖析正中她的心事，自從她能在夢裏來去自如之後，她對現實世
界的確有了厭棄的看法。
「但是，那個世界雖然真實，然而太過明顯的意念卻讓人不安，夢裏充斥著人性的
醜惡與貪婪，比較起來，反而會讓人覺得還是生活在這個虛偽的現實世界輕鬆得多，起
碼妳不會一下子就看出每一張面具之下的慾望，而人們也懂得保護自己，懂得拉開每一
個人之間的安全距離，這樣的距離，正好能讓太敏感的人喘口氣。」他轉頭看著她驚愕
的表情，微微一笑。
鬼鬼更睜大眼睛，他的話正好說中她心裏的矛盾，像根針插進她迷亂的思維中，替
她區分了多年來的混淆。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細若蚊蚋地問。
「因為我認為妳和我有相同的感受。」他面對她，在看見這幅畫時，他就百分之百
肯定她是他在夢裏遇見的那個女人！
「我……」她覺得呼吸又不順了。
「我們第一次見面應該不是在大野正吉的酒會，而是中川雄二的夢裏，對不對？」
他冷冷地追問。
他認出她了？鬼鬼瞠目結舌，倒退一步。
「你在說什麼……」
「妳看見我殺了中川雄二，不是嗎？」他向前跨一步，出其不意攬住她搖搖欲墜的
身子。
「不！我沒有！」她驚呼。
「妳目睹我殺人，所以才這麼怕見到我，是不是？」
臉湊近她，他犀利的眼神與溫和的表情完全不搭調。
「不！我沒見過你，從來沒有，不管在大野正吉的酒會還是夢裏，我都沒見過你…
…」她掙扎地想後退，但他強有力的臂膀卻緊緊圍抱著她。
「不然妳在夢裏見過誰？」他笑得讓人膽戰心驚。
「我不知道，有些夢在醒來就不記得了……」她推拒著他，身體一直發抖。
「是嗎？妳真的忘得了？」
「是的！是的，我全忘了！你不要再纏著我，我什麼也沒看見！」急著脫逃，她沒
發現自己的話裏已有語病。
「妳在怕什麼？」他的嘴在她耳邊輕聲問。
她反射性地轉頭避開他近在咫尺的氣息，一顆心鼓脹得難以呼吸。「我……我沒有
……」
「妳怕我殺妳？在夢裏？」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睫毛下雙瞳無所遁形的懼
意。
「我……」她被逼看著他俊逸的臉，眼前全是他迷人的雙唇張合著。
「所以那一夜妳誘惑我，就為了撤除我的疑心？但我不明白的是，妳為何不貫徹妳
的計策，就在我幾乎被妳迷倒時，妳又換了一張臉孔，然後像隻受驚的小鳥從我身邊逃
離……妳的表現太奇怪了，吳小姐，奇怪得讓我不得不搞清楚妳的用心。」他瞇起眼，
嘴唇抿成直線。
「我沒有勾引你……從來就沒有！」為了抗拒他的魅惑力，她索性閉起眼睛低嚷。
「是嗎？」看她孩子氣的動作，他忽然想笑。
「我不是那種女人，你……你別以為……」她支支吾吾地想著該如何澄清自己。
「以為什麼？難道那個在我懷裏嬌吟的女人不是妳？
那個渾身雪白如脂，在我的撫摸下全身亢奮又輕喃不已的女人根本不存在？」
鬼鬼驀地又睜開眼，火辣的羞紅突然在臉上綻開，她失措地喝止：「別說了！」
邱勝翊揚一揚眉，低笑說：「怎麼，我恢復妳的記憶了吧？」
「我告訴過你那不是我！」她再也忍不住了，死命推開他，衝著他怒斥：「那是我
姊姊！是她勾引你，她最擅長利用我的身體去勾引每個男人，而我只能在夢裏乾著急。
懂嗎？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根本不是我！」
吼完之後，她顧不得畫廊裏驚訝的目光，轉身衝了出去。
邱勝翊怔在原地反芻著她的話，模糊中似乎抓住一個關鍵點，他赫然回頭，盯著
那幅「夢鏡」，隱約找到了答案。
或者，小薰和鬼鬼根本是兩個人？
她們是姊妹？
共用一個身體的姊妹？
可能嗎？
疑惑地走出雙子星，他佇立在街頭，點上煙。
看來他得拿出他的看家本領才能看清鬼鬼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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