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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21 12:07:31| 人氣6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破 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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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鏡子被打破了,我沒有告訴醫生。
 
  風不斷從洗手台上方的窗口高速衝進室內,在我頭頂相互超車,甩尾,然後撞死在門邊的牆上。破碎一地的鏡片在我的腳邊堆疊它們自己,像座小小的銀白色墳丘。
 
  鏡面甫離開,長年被遮蔽的牆壁便顯露出來。磁磚們有些驚恐,灰暗如一小塊岩石區,隱隱然有類似被黏貼過後忘記清理的痕跡。幾片尖銳的鏡片仍在鏡框邊上搖晃,像殘餘的牙,鏡框的嘴虛張著聲勢,巨大,但卻異常扁平。
 
  沒有什麼事物在哀嚎,我和我的牙刷和它的杯子都安靜地站著。卓別林正拿著拐杖,從畫面的左方小跳步離開。
 
  打破鏡子的那個當下,世界為我而分岔了幾分鐘,頓時,似乎一切都輕鬆了起來。
 
 
 
   [2]
 
  我坐在診療室外的椅子上等候。
 
  左前方有位阿嬤閉著眼打盹,更左邊是一對母子,男孩年紀很小,蹦蹦跳跳像隻興奮的小狗。等候的時間很漫長,我看著一旁的落地窗發呆。
 
  窗外是醫院後方的小巷,有一間自助餐店、一間醫療用品店,幾間民房。早上十點,和伏特加一樣透明的陽光浸泡著窗外的巷弄,尤其是右前方那間房子的黑色瓦片屋頂,如同貓眼般發亮起來。
 
  綁馬尾的護士喊著名字叫我進去。
 
  我坐下,心裡因為莫名的興奮而有些震動。醫生戴著眼鏡,約莫四十多歲,短髮、白袍,擁有一些尚未深蝕的皺紋。他從護士手中接過病歷,表情平穩,眼神卻不經意逃逸出幾絲疲憊。然後他開始對我簡短的問話,彷若一場過於輕淡的寒暄。由於太過簡短,以致當他那樣說的時候,我幾乎懷疑起他的專業性。
 
  「這是輕度的,非典型憂鬱症……也許還帶有一些躁鬱的情形。」醫生看著病歷,將眼神錨定在上面,然後寫下一連串潦草的英文。我有些錯愕,好像他說的是:「這很簡單,其實,你是一隻雞。」他的語氣頓時平庸了我,也平庸了他自己。這種平庸是極其沉重的,將我牢牢固定在單薄的病歷上。
 
  離開診療室的時候,座椅上的阿嬤仍在打盹,興奮的狗男孩則在看故事書。幾個舊面孔還在,看起來已經老了,另外還來了幾個新的,滲透出一股安詳的氣氛。我看著戶外伏特加似的陽光,感到有些昏眩的醉意,彷彿自己也被浸泡得發亮。
 
 
 
   [3]
 
  風是路人不斷走錯房間,從窗口湧進,探索一下,然後搔著頭離開。
 
  浴室裡的鏡子被打破了。塑膠製的鏡框像一位剛發育的尷尬少女,因為失去她的鏡子而覺得孤獨,她的體形橢圓,有些虛胖,難看的淡黃色更突顯她的手足無措,以及衰老。一些細小的碎片繼續從鏡框滴落,加入地上銀白色的血泊。這些鏡子已經死了,再也照不出任何模樣。
 
  最近很討厭鏡子,像貓討厭水。每天睜開眼我就得開始躲藏,浴室、廁所、電梯、女人的手裡、商店的櫥窗、大樓閃爍的外牆,甚至是車子的照後鏡。我討厭它們。它們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像是就要揭露出某個令人過度震驚的真相,像是多管閒事的真理。
 
  沒有鏡子的時候,我單純而無知,如同鬼魂擁有實體。但鏡子是陽光卑鄙的戰友,邪惡的幫腔,它在各處落腳,瘋狂地折射,瘋狂地令我無所遁形。我討厭鏡子,它迫使人無可遏止地失去隱私。
 
  鏡子碎裂的時候,發出了一聲很大的尖叫,我和躺在咖啡色杯子裡的牙刷都有聽到。牙刷的姿勢有些慵懶,它斜倚著杯壁,感覺就是一個徹底、安份的旁觀者。我呆呆站著,看到鏡子的碎片在我的腳邊聚集,像群眾。
 
  你們已經死了,請不要圍觀。我對它們說。
 
  然後它們便完全沉默,安靜得像沙粒。窗外傳來一陣車聲,些許人聲,還有風不斷走進走出的聲音。心裡有什麼東西鬆落,我頓時覺得清醒。
 
  清醒,而帶有非常細微的遺憾。
 
 
 
   [4]
 
  候診的時間總是莫名的悠閒。我總是早到,然後找一個好位置穩穩坐下。

  醫院是例行的白色,有許多長相類似的醫生和護士。基本上來看診的病人們也沒有太大不同,每個人做的事情其實都差不多,到了醫院就先報到,然後等,如果自己的約看診時間已經過了,一樣先報到,然後等。一切井然有序……。這種所有事情都按照步驟來的感覺,讓我感覺莫名的輕盈。我抓緊診療室外藍色的椅子,以防自己飄起來。
 
  我就坐在落地玻璃旁邊。一朵雲剛剛從斜前方的天空溜過去,和我一樣輕,而略帶一些醉意,它斜斜傾倒出過多的陽光,在地上溼成一塊陰影。一隻貓散步時經過陰影底下被打濕,抬起頭來看了看天上。
 
  診療室的門打開的時候,我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裡面的情況。門一直被打開,因為不斷有人來報到,護士小姐也忙進忙出的,像隻勤勞的白色蜜蜂。
 
  來看病的什麼人都有,穿著套裝的上班女郎、長得很帥氣的陽光男孩,還有三三兩兩的台客。之前看到的小狗男孩是媽媽陪著一起進去的。每個人進了診療室,便沉甸甸地坐在一張圓椅上,像尊斷線的木偶。電影剪接似的,每開一次門裡面的病人就會換一個,可是他們的表情卻從來沒換過。我覺得這些人在候診時的樣子,比他們在裡面的時候正常多了,而且比較快樂。
 
  從我的角度看不到醫生的臉,可是我能夠輕易預測到他如蚌開閤的嘴形。最近感覺怎樣,啦啦啦,頭會暈嗎,啦啦啦啦,我開藥給你,啦。原來他是一台有另外支薪的點唱機,提供音樂,具有陪唱、修音功能,並且給你建議。護士則負責不間斷地投入病歷,以及維持點歌秩序。
 
  綁馬尾的護士小姐喊名字叫我準備看診。
 
  我看著診療室的門思索起來。鏡子被打破了,可是我沒有告訴醫生,他其實什麼都不知道。這是一場假扮的遊戲,每個人各司其職,醫師和護士以專業彌補演技,提供擬真、精緻的道具。我不用準備劇本便可上台,一切隨機應變。沒有觀眾,沒有上一幕和下一幕,我們只有我們自己,在狹小的房間裡,胡亂搬演一齣大戲……
 
  我推開門,覺得醫生一定有滿腔的辛酸,否則他的表情不會這麼無奈。
 
 
 
   [5]

  鏡子被打破了,事實上,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當我的兩位室友回到家的時候,我們才一起在浴室發現它。
 
  破碎的鏡片在骯髒的地板上散開成一片銀白色的湖面,彷彿白天的陽光忘記被服務生收走,還亮晃晃地閃著。洗手台上的窗口便利商店似的二十四小時不停敞開,輕微地震動。喀隆喀隆,歡迎光臨,喀隆喀隆,謝謝光臨。風像顧客魚貫進入室內,隨意挑選扭曲擠壓的牙膏、待洗衣物,或防滑塑膠拖鞋。跑得遠的一些便進入我們的臥室。但臨走前都不忘撫摸一下空曠的鏡框。
 
  「鏡子破掉了……」室友A說。
 
  「風吹的吧。」室友B說。A的眼神浮現一些疑慮。
 
  我始終沉默,像一個不善說謊的孩童。只有目光是公正的。我直視自己插著牙刷的咖啡色水杯,感覺它始終瞪著我暗地裡緊握的拳頭。我壓抑地呼吸著,離開至廚房拿掃把,結束任何可能會有的爭辯,兩位室友只好被自己的結論說服,各自走回軌道裡去。
 
  幾隻螞蟻在湖水般的鏡面上爬來爬去,盲目地尋找一些什麼。但其實鏡片上什麼也沒有。我不是螞蟻,無意多加戀棧,但一拿起掃把,就不小心撞到枯瘦的鏡框。鏡框大力地搖了幾下,殘餘的鏡片便掉下來,像幾枚硬幣回到它們的同伴身邊。
 
  我一下子靠得太近,這些鏡屍終究逮到機會拼湊出我的面容。
 
  也許是因為吃藥的關係,我看起來有點疲憊。下巴依然削尖,顴骨似乎更高了些,有一種神經質的焦慮從我的嘴唇向上,攀越過鼻樑,懸掛在眉與眉中心的位置。而我的眼,我的眼,怎麼說呢……像駱駝。也許是因為吃藥的關係,看起來,有些疲憊……。
 
  我僅僅停格了一下子,隨即將所有的碎片掃起,用報紙包好,丟進垃圾桶。黑暗中,幾隻螞蟻像是彼此的分身,在找尋出路的空檔,迴返往覆地爬行。
 
 
 
   [6]
 
  幾個月之後,房子的租約到期,我便搬走了。
 
  離開的時候,一切正常如昔。淡黃色的塑膠製鏡框掛在浴室的牆上,像一副堅毅的骨架,配上它背後的灰色牆面,有一種歷史粗獷的味道。
 
  我不再打破鏡子,搬到向著南方,比較溫暖的房子裡去了。

 
 

 
 
 
 
 ---95年桃園縣學獎散文組優選

台長: 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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