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他的新文章，又一篇敘述過往戀人的、混合著潮濕草味與氤氤霧氣的，妳無聲地察覺了內在那片洶湧而起的夜色。
非常非常讓人悲傷的文章。沒有名姓的相遇，像兩隻受驚的鹿，互相在對方身上舔舐幸福的腥味，隱沒在黑暗林中。
妳想，妳多麼羨慕，他可以擁有這樣的戀人，即使短暫如夢。妳恆常地感到嫉妒---他的情感盒子充滿了電影畫面、充滿了纖細飄渺如畫中走出的憂愁女子、充滿急促的繾綣的夜、相互為畫布的身體﹍妳甚至嫉妒裡頭如古墓般命定的哀傷與分離。那些都是妳沒有，也難能擁有的生命經驗。
他們的戀情常常都在山上。破陋而陰暗狹窄小屋裡。堆滿書的床鋪。與世隔絕。煙和酒。哲學的與政治的。蒼白的臉孔與瘦峋的裸體。克林姆與安格爾的畫。寒冷的悲觀的沒有血色的天空落雪的。在小徑上發生。從夜晚到白晝的湖邊。激情的沒有明天的但卻擁有彼此心跳的；平靜的安詳的被世界遺忘也遺忘了世界的。
那是他的過去。妳看過他寫的東西，妳也聽過他曾說起的一些，那些不同英文字母下的模糊輪廓。妳感到迷惘：妳從來不是個蒼白的女子呀！
妳也不是屬於山林裡頭的，妳更無法忍受陰暗潮濕的斗室。妳床堆滿的是書和玩偶。因體質關係從不碰煙和酒。妳覺得哲學和政治都沒有生活本身有趣--雖然它們時時影響了妳的生活。妳的愛情總被認為是政治正確--雖然妳一樣喜歡克林姆與安格爾。還有，扼腕的是，妳的裸體一點不瘦峋。
妳是極其有現實感的人，妳的情感經驗都在都市裡，妳無法靠簡單的食物和水隱居山中，冬天妳依賴火鍋與暖爐，夏天不可缺少冷氣。妳喜歡電話，喜歡體會與人群的親密與疏離，還有衣服在身體上的張力。濕冷的天氣與狹窄的空間，就像庸俗自大的男人令妳不耐；電視裡頭的示威與抗議，妳總是置身事外地看著，了解妳能改變的世界竟是那樣少，偶爾妳會羨慕那些熱衷於社會運動的人們，但同時又心疼有些熱血青年不過是政客巧舌擺佈的工具。妳和年輕時的他不同：妳不在廣場上與人群手牽手靜坐，妳的場域在空盪盪的屋裡。
所以你們真是可以相愛的嗎?你們離對方過往經驗的任何一張面孔都太遙遠。當人們竊竊私語談起他的容貌他的才華時，他表現的愛慕愈發顯得飄忽夢幻。妳其實並不信任他，或者說，妳並不信任妳自己，橫亙於你們之間的是無盡的問號，妳猶豫著該寫下怎樣的答案。
「妳的缺點就是太聰明。」他說。或許，妳遲遲寫不出答案，就是這句話最好的反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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