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天光,崑濱伯拉起村內小廟的鐵門,撚起一柱清香,高舉過頭,虔誠祈拜:「敬奉玉皇大帝大天尊
賜福給眾弟子
平安幸福 事業順利 五穀豐收 國泰民安 風調雨順 合境平安」
紀錄片開啟,崑濱伯拿香拜天的剪影,將我的記憶拉回阿公的故鄉——台南縣將軍鄉北埔村,一個種稻米、紅菜頭(紅蘿蔔)與柑仔蜜(小蕃茄)的村落,距離崑濱伯居住的後壁鄉,有一段距離,不過跟崑濱伯趕在清晨四點半出門去進香的南鯤鯓代天府,倒是不遠,不到二十分鐘車程,沿途會經過烏腳病院,經過魚塭,鹽田,還會經過三姑居住的二重港。三姑長年跟鄰居婦人到田裡當採收蒜頭的臨時工,偶爾也跟崑濱伯他們一樣,搭遊覽車四處進香。三姑講話腔調和玩笑打趣的模樣,甚至皺紋白髮,都跟崑濱姆很像,三姑的名字可能叫做「珠紗」或其他同音的字,她經常開玩笑說,她就是「阿西阿西」,傻傻的,日子過得很快樂。
三姑在幾年前因為癌症過世,二重港小村巷弄間,搭起告別式棚架,一個阿公跟著老人會的朋友一起來弔唁,蹲在凳子邊,跟另一個阿公抬槓。
阿公甲:「幹,老人會不是去進香遊覽,就是集合參加告別式!」
阿公乙:「全村一天到晚都在辦喪事,這間辦完,換另一間,有人感冒到病院注一射就抬回來了,不知道啥米時陣會輪到我!」
阿公甲:「幹,那阿ㄋㄟ,我又擱噯傳錢包白包啊!」
兩人哈哈大笑,幫彼此點了一根長壽煙,完全不理會告別式請來的笑女白琴正在哇哇哭。
我自己的阿公,單名一個字「獅」,村人稱呼他「獅伯仔」或「獅伯公」。阿公的田,位在「山崙啊腳」,抗戰期間,他跟同村另外兩個人,一起被徵召到台南機場工作,空襲的時候,炸彈丟下來,一人當場炸死,阿公腹部中彈,另一個沒受傷的,用牛車把滿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阿公運回來,村民將他們擋在村外,說死在外頭的人,不能進村子裡,家人將大廳清空,準備辦喪事,阿公卻奇蹟似的活過來,繼續去種田。
父親國小畢業之後,到台南市紡織廠做工,兄弟都沒有承襲田裡的工作,後來田地租人,四合院空地也借鄰居曬穀子,我經常穿著脫鞋或騎三輪車從上頭碾過去,發出「ㄎㄎㄎ」的聲響。
阿公過世後,葬在自己的田裡,阿嬤不肯搬到城市居住,開始在屋後種起花生、蕃薯、豆子和青菜,還跟崑濱姆一樣,自己劈柴用大灶炊粿,照舊早晚點香拜拜,祈求五穀豐收,國泰民安。
看「無米樂」的過程中,我發現過世許久的阿公、阿嬤、三姑,全都活過來了。
做田人,跟稻穗一樣,越飽滿,越謙虛,頭垂得越低。
他們總在「讀冊人」的面前保持緘默,可是他們腦袋裡的人生智慧,或許多過尋常人好幾倍。
這道理,不是一開始就懂得,以前我也嫌棄鄉下髒,毛坑髒,豬舍髒,正午滿是蒼蠅,夜裡都是蚊子。
多讀了一些書,以為自己就是所謂的知識份子,用「沒讀冊ㄟ草地人」來數落那些跟自己意見不同的人。
「無米樂」,一部紀錄片,主角是四個「做田人」——崑濱伯、崑濱姆、煌明伯、文林伯,和一隻喜歡在泥水坑裡打滾的大水牛。
這就是「無米樂」最堅強迷人的「卡司」。他們都不是明星,沒有天文數字的身價,沒有所謂的「生動演技」,真實的人生粹練渾然天成。
七十多歲的崑濱伯說:「有時候晚上來灌溉,風清月朗,青翠的稻子映著月光,很漂亮!心情好,就哼起歌來,雖然心情(擔憂),不知道颱風會不會來,或病蟲害,也是無米樂,隨興唱歌,心情放輕鬆,不要想太多,這叫做無米樂啦!」
浪漫率真的崑濱伯,愛唱日文歌,愛澎風聊天,五十幾歲因為眼疾瞎了一隻眼,掛心債務還沒了,不可以這樣就瞎了,把錢還清才可以死。
他說,做田就是「坐禪」,是修養,「風吹日曬,有時颱風打」,你不能抵抗,禪,就是不能抵抗,要甘願忍受。
擔心下大雨,崑濱伯趕在夜裡收割,卻被嫌棄稻子潮濕,沒賣到好價錢,失望的老人家硬逞強,佯裝無事,照樣回家吃晚飯,一邊扒飯,一邊嘮叨收稻穀的人嫌他的稻子不好,鏡頭緩緩跟在他身後,平日跟他「鬥嘴鼓」的妻子背著向鏡頭揮手,還回頭靦腆笑一下,好似跟外人說,沒關係啦,沒關係啦,睡一覺就好了。
這一幕,讓我這平常不太吃米飯的後輩,感覺愧疚,眼淚快要掉下來。
又如煌明伯,老是拿鋤頭在大太陽底下鋤草,他說,「雜草是農民的敵人,噴灑除草劑,會破壞土壤!」汗水浸潤整件汗衫,脫下來用力擰乾之後再穿上,帥氣的煌明伯說,「這係正港ㄟ汗水,不是露水喔!」
一輩子敬畏天地,一輩子殷實不計較,他們豁達地說,很公平啦,有人投胎轉世的時候,抽到「行政院長」的生死牌,有人就像他們一樣,抽到「做田的」,上輩子做壞事,這輩子出世種田。
煌明伯說,土地不會說話,不時的關心,就會知道它需要什麼。
崑濱伯說,對待土地就跟追求愛人一樣,想吃冰的時候,就去買冰;想塗口紅的時候,就去買口紅。
從十四歲就開始養牛的文林伯比較古意,他說,「不能什麼事都靠政府,政府沒那麼多錢!」
在高度科技化與政治瘋狂的島嶼,農民是掩身在WTO背後的無聲族群,而他們居然說,政府沒有那麼多錢,不能全部都靠政府,可是我突然想到,高科技產業都免稅,賺那麼多錢搞華麗的年終尾牙,相較之下,會不會很諷刺。
政府經常要求他們休耕,用幾乎等同於收成稻作的價錢來「補償」,可是對這一批從十幾歲耕作到七十好幾的長輩們來說,他們一生種的稻米養活無數台灣人,要求他們放任田地荒蕪長草,比割他們身上的肉,還要痛苦。
崑濱伯說,要是對土地沒感情,就是快死了。
想一想,我們這一輩,不也經常對土地沒有熱情,對土地失去熱情之後,人與人之間,不免生疏,一動怒,就打算置對方於死地。
人生有很多苦,沒真正吃過苦的人,反倒失去承接痛苦的韌性,一點點挫折,就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悲慘的人,而一輩子跟老天掙時間雨水陽光的老農們,卻說,心情放輕鬆,就是無米樂。
兩個自稱大傻B的導演超過三十個月的拍攝製作,將台南縣後壁鄉菁寮村的四個老農民長長的農作歲月,濃縮在一部112分鐘的紀錄片裡,他們豁達的人生觀與敬畏天地的樸實無華,是這個年頭台灣人最欠缺的生命哲學修為,當我們低頭吃一碗台灣米飯,該當細嚼慢嚥,該當心存感激,該當珍惜每一顆米粒,因為粒粒皆辛苦。
就像黃春明說的,台灣的農業,不該視為產業。
日本人說,倘若有一天,日本人吃不到日本米,日本就要亡國了。
「無米樂」要上院線放映了,想用一部紀錄片來挽救台灣失敗的農業政策,也許有點誇張,但我覺得,從這些質樸坦率的農民長輩身上,你我也許看到自己的阿公、阿嬤、嬸婆、叔公,他們彎腰在田裡插秧苗,他們背著超過二、三十公斤的桶子在田間施肥噴藥,他們談起三七五減租、談起農地放領、談起WTO,比任何一個農經專家都還要切中要害,從他們身上,我們真該反省自己對土地的無情、傲慢和欠缺。
來看「無米樂」吧!看崑濱伯與崑濱母「鬥嘴鼓」,看煌明伯彈棉被,看文林伯遛水牛,看最樂天可愛的台灣人形象,看他們對土地的熱情,對稻穗的深情,對台灣米的堅持,今後你我低頭吃一碗白米飯的時候,肯定更能吃出其中的甜美滋味與幸福感。
【崑濱伯開藥方】
☆「家若要興,就要雙犁;家若要敗,就娶雙妻」
適 劈腿族、不倫族,按三餐配燒滾水服用
☆「這世人可能是因為土豆沒曬乾就賣給客人,所以才瞎了一隻眼」
適 大小壞事不斷的傢伙,初一十五早晚反省
☆債務沒有還完,不能死
適 現金卡負債一族、喬治瑪麗、Sunday、Monday~啊……Everyday等,
刷卡取款之前,對天發誓
「無米樂」映演消息
五月廿日起,台北總統戲院/喜滿客京華影城/台南國賓戲院
相關訊息,請參考
http://happyrice.com.tw/index.asp
【聽說有此好康】
台南縣府製作了精美的「無米樂福米袋」三千個,內裝由老農民崑濱伯祝福過的台南米(一杯份),於影片首映的前三天在戲院贈送,贈完為止。想要支持農業,得到祝福,又有台南好米吃的民眾可別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