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 「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原為「台北市婦女閱讀寫作協會」， 基於性別平權及更開闊格局，廣納會員一同推展閱讀寫作， 我們於2016年4月14日變更協會名稱為：台北市閱讀寫作協會。 閱讀為經，書寫作緯，為我們的相識、相聚，編織了汲取新知與終身學習的園地； 藉由閱讀，透過共同討論，在聆聽他人的書寫與生活體驗中，激盪、觸發寫作的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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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江長芳

若被爸媽發現，那還得了！

升高一的暑假，接獲他從金門前線寄來的信件，裡面附有一張身著軍服、背長槍的照片。信裡述說服役將屆滿、孤寂緊張的軍旅生活，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我……剎那間，心跳加速，興奮不已，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忐忑不安：若被爸媽發現，那還得了！

他，是我在小學五年級時，剛從師範畢業的老師。我們班導師教的算術讓大家像鴨子聽雷似的「霧煞傻」，導師請他來幫忙加強全班算術課業；他的國語一級棒，當時台灣全面推行國語運動，各校選拔出一位學生代表參加國語演講比賽，導師請他單獨指導我這個班長；他也是籃球高手，傳球如閃電，敏捷的動作帥到不行。總之，他留給我一個永銘心底的好印象。

小學畢業，我如父親所期待考進了省立中學就讀；初中畢業卻大膽違逆父親的主張，拒絕保送進「台北女子師範學校」，逕自選擇直升本校高中部就讀，因為我的志願是日後考醫學院。

那是個重男輕女的年代，我的嬸嬸、伯母輩以上的女性，幾乎都是「養女」或「童養媳」，連我的一些小學同學也不例外。村裡民風保守，放學後經過路邊會聽到一些叔伯們用台語高談闊論：「養到不孝女，不僅洩祖宗又敗門風，若要去抬豬公架，不如剁剁給豬母吃。」一旦有鄰居姊姊要結婚的對象不如他們大人的意願，都會不斷聽到恐怖的謾罵聲，令我畏懼也為她鼻酸，心想：這樣一連串的咒罵，沒有得到絲毫祝福，婚姻會幸福嗎？

天啊，怎麼會變成這樣？

大人使用這招「放話術」，確實收到殺雞儆猴之效，我的內心已形成陰影，告誡自己絕不可造次。所以當看到仰慕的老師寄來親筆信，我不敢回信給他。等他服完兵役，約我看電影，我總會找個同學陪伴同行，並請她坐在老師和我中間的座位；相約到陽明山賞花、碧潭泛小舟、淡水河畔散步，都有女同學相伴。

雖僅這幾次郊遊，他那波浪髮型、帥氣舉止，已打開我心房；但我內心非常清楚，父親絕對不會允許我和他交往，因為他是「異鄉人」。

曾聽母親說，在我年幼未上學前，某次父親搭乘公車回士林，車上有個操外地口音的異鄉人，得知父親要在士林造紙工廠下車，就懇請父親「順便」帶他去造紙廠找人。到站後，父親卸下身上的背包，寄放在車站旁一間熟識的豆腐店內，再熱心地為那異鄉人帶路。不料，異鄉人一看見士林造紙廠的警衛，突然大聲指控家父「搶劫」他的錢包！

天啊，怎麼會變成這樣？語言不通，百口莫辯，後來扯進士林分駐所做筆錄，屋外窗邊站滿了竊竊私語的群眾。好佳哉，父親對身上所攜帶的金錢張數、總額、流程，都能一一清楚交代，豆腐店的老闆也出面作證，還找人交保，才被釋放回家。

父親始終無法抹除慘遭異鄉人誣陷受辱的心頭痛，可想而知，當雙親知道我和「異鄉人」交往，會是怎樣的反應。當我再次也是最後一次和老師見面，他黯然展開我母親寫給他的信：「拜託老師，別傷害我年少無知的女兒。」

純純的愛，沒有說再見，更不曾擁抱，只有轉身在回家路上頻頻拭淚。愛情像小鳥似地展翅飛向無垠的空中，漸漸淡化如煙消如雲散，但那美好酸甜的夢幻滋味，小心封存在我內心深處，從十六歲到七十八歲。

（本文刊於2019/12/19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