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是不知道書展裏所擺賣的書本或貨品,過後總會在任何一間最普通的書店找得到。
其實,也明白自己絕非精打細算之人,平日購物也從不會把折扣優惠贈品這等世務放在心上。
其實,也有眼見自己的窩居已有物滿之患,書本雜誌唱片DVD之堆放╱排列╱安插╱充塞情度,早達危城告急之境。
其實,都算了解自己,一旦遇上人山人海的「盛況」,便陷入精神崩潰狀態,火大得想殺一兩個途人洩憤。
偏偏每年總忍不住要去書展。
拿來搪塞世人的理由是,我在會場對面上班,方便成這樣子,哪有不去逛逛之理?
心知肚明的理由是,嗜買成狂,倘有寶而不去尋,簡直枉人家專誠送我「功在敗金」的匾額。
況且,自己總算是個愛看書的人(難得說這種自吹自擂話一點都不覺汗顏)… 好了好了,總算是個愛買書的人,這種一年一度的書壇盛事,怎能只讓會場充斥著來買補充練習的家長、以為自己子女很愛看書的父母、嬉戲吵鬧東奔西跑的小童、放暑假無所事事來買偶像書刊的學生、三五成群七嘴八舌來買明星照片的師奶大嬸,或拖著行李橫衝直撞的自由行團友。
作為香港土生土長的代表,本人擁有超過二十年無敵逛書展經驗。打從大會堂低座書展的年代,我已以學童身份,隻身遠渡維多利亞港出戰。當然,那時候書展的規模,和現在相比,大概有如士多辦館與City Super + 崇光超市的比擬,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只是,那個年代,大書店不多,去書展的都是愛書人。展場內氣氛寧靜閒逸,參觀者幾乎都是素有修養、禮義周周之輩,拈起書來看的手都是那麼輕,繞著展覽桌踱著的步伐都是那麼慢。即使不才如我這種根本是來混吉打書釘的同學,也絕不敢喧嘩造次。
如今,維多利亞港已變成大水溝,書展也變成一年一度的馬戲班遊樂場。作家似藝人多過寫書人,讀者則像為湊熱鬧多於愛書。
全不是我那杯茶。
馬戲班有他們在耍雜技餵獅子吞火劍,我自有我看風景。
甫進場,對口對面就看見李天命的新書《哲道行者》。多年未見新作,雖然明知沒可能看得懂,也鑽進人叢中取來一本翻翻。果然深到「雪雪」聲。連題目都未必搞得清。面對這等哲學辯證之書,我這種不學無術之人真的力有不逮。連買回來供奉案前,點綴一下狗窩或在人前扮看得懂都怕自己高攀不起。況且,遊戲才剛開始,便拿著一本重若二三磅的書,無論如何都不是上策。
在明報出版社的攤位,穿越了幾位買明星照片的大嬸和土頭青年,再次發現了《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香港回歸前,明報周刊舉辦了一次徵文比賽,題目就是《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得獎者的作品,加上一些知名作家和藝術工作者的錦上添花,輯錄成這本書,結集了幾個年代的人在香港成長的集體回憶。
多次看見,多次不買,多次提醒自己老是駐足回首過去的老好日子百害而無一利,多次拒絕相信自己其實是多麼深愛這個不見長進日益墮落的小地方。重逢,又再捧上手細看,那些老照片,那些充滿著奶油色泡沫的回憶… 彷彿再一次嗅到小時候街上的味道。算了,屈服了。省得明年還是要來重頭細認。
大嬸們還在為張國榮的照片你一言我一語商量。連電話都打了,還是決定不了哪張該買、哪張不該。她們不走,我只得盡量伸長我那胖而短的左手(別誤會,右手都是那麼胖和短),沙塵滾滾中攫了本杜杜寫的《飲食魔幻錄》來翻。
坦白說,杜杜太絮絮不休,婆婆媽媽,不合我這種沒修養無耐性的人。偏偏他寫的題目煞是吸引,什麼罐頭雜想呀,過年食品談趣呀,正中我的死穴。但凡涉及飲食文化的書,我便無由來的另加100分。況且,亂翻幾頁,便發現書中擷摘意大利畫家Luigi Serafini那本絕版畫集Codex Seraphinianus的大量精彩作品,更令我覺得非買不可。
付過大洋,擺脫大嬸,磨磨蹭蹭來到「台北出版人」角落。大塊文化遠流遠景城邦等總不乏捧場客,尤其是初辦書展的年代,這些攤位總是擠得水洩不通。但近數年,似乎博益天地等本地字號的人氣還比較鼎盛。當下本地的中文閱讀趨勢,流於隨波逐流,暢銷書都是一些談論潮流物事的消閒書,且趨於棄白話而取廣東話… 故「台北出版人」那塊牌匾,蒼白的懸掛在會場高處,越看越像《家春秋》中,蕭颯風中那塊依然傲然而立但日益凋零的匾額「詩禮全家」。
聯合出版大概是每年書展的武林盟主。商務、中華、萬里、三聯、各據山頭,氣勢磅礡。大概是從小跟這家機構的淵源,令我幾乎總提不起勁向盟主請個安。唯一是主攻飲食書藉的萬里,能令我駐足留停。
一眼就看見江獻珠的新書。把她早年和先生合撰的飲食雜文輯錄成書。一向對這位出身飲食豪門,身世牽綰著太多美食逸事的女士,有著無比的偏愛。繼《粵菜精華錄》、《珠璣小館》和《蘭齋舊事》後,這一套四本的散文集再一次令我雙眼發光。四書中有一本仍未出版,有一半講健康飲食的我看見書名便敬而遠之,因此只買了《造物妙諦》和《佳廚名食》兩本。
在不同的中文書攤位,都發現一本叫什麼小狗深夜神秘事件(之類)的書。忍不住掀了兩三頁,原來是翻譯小說。經過Dymocks,發現裏面人少少(和Page One那邊人山人海的盛況難以比擬),便進去買了個原文The Curious Incident of the Dog in the Night-time,作者是Mark Haddon。據說是一本有關自閉症的書。(見到我說「據說」,大抵你也猜到那本書還是原封不動的躺在我那個快要倒塌的僭建書山上)。
今年不少中文書攤位都有販賣英文小說。很奇怪,所有書店好像事先已商量好一樣,幾乎全部攤位來來去去都是賣那幾本小說︰不是Harry Potter割喉促銷,就是Da Vinci Code和The Rule of Four這類近期大熱的歷史懸疑小說(連大師Umberto Eco的Foucault’s Pendulum也重出江湖),或是Sophie Kinsella 的Shopaholic系列,當中又已Shopaholic系列最為一眾身穿吊帶上衣幻彩熱褲七嘴八舌吵過不停的少女所歡迎。
坦白說,我也有買Shopaholic系列的書。身為敗家派高手,怎忍得住不與大西洋代表切磋一下?但大西洋那邊又豈止買物狂和歷史迷?何以大家只賣這幾本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大概是一同光顧同一入貨書商之故吧。
未到8時,已經又餓又渴又累。還只是逛了2號館。到處都有賣食物的地方,但居然只有站桌供應。除非打仗逃難或飢荒,否則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站著吃。人生已經有太多不如意需要花體力意志去捱,犯不著連吃個東西都要那樣辛苦吧。
來到通往5號和1號館的通道。說是通道,其實也是個偌大的會場。中間擺放了展書攤位,兩旁卻是美食攤擋,不同的是這裏有座位了。這種不倫不類的陳設真令人啼笑皆非,我自然是不會為了一時的肚餓就屈服於這種難以言喻的愚蠢設計下。
整個大堂居然看不見指示往5號館和1號館的路牌。只得向當值的護衛員詢問。大概是每天有上千過萬人問他同一條問題,這位大叔有點沒好氣的指示了我去大堂盡頭一個隱蔽出口。那裏,我才見到「通往1號館」幾個不太大的字。
來1號館主要是為了找麥嘜麥兜,但也不忘瞄瞄四周有什麼新奇可觀的東西。榆林晨衝居然被搬了上來,和賣漫畫和影音的靠在一起… 究竟今年的場地設計者有什麼高深的道理和打算,恕我為人淺薄,一點都不明白。
在尖端瞥見一本名為《東京五星級伴手禮》的書。發現作者是岸朝子後,連忙奉上大洋買之。岸朝子是日本知名的飲食名家,是「料理鐵人」節目的常任評判。這位婆婆在節目中常常偏袒法國鐵人,但無損我對她的敬重。這本書實際上是介紹東京有什麼值得一試的食品,可拿回家當手信。一翻開便見到她介紹銀座鈴屋的糖漬栗子,品味是對了,這書不會買錯。
路過一個不知什麼名堂的攤位,已經累得快失去知覺。迷糊中發現黃雙如的新書《雙如談食4》。買了1、2、3,總不能不買4吧… (這種敗家心訣真是只剩最後一口氣都不會忘記)。結果,買了之後,才發現這是黃雙如小姐的簽名本。
以前她是個出現在名人版任人家介紹她今天穿什麼牌子衣服戴多少卡鑽戒的名媛,今天她是個有理想有勇氣會吃會煮的生意人。守著一間走高檔路線曲高和寡的雜貨店,賣的全是自己愛吃的東西、自家調理的美食和調味品,與世人分享自己的樂趣,也叫營役的人知道,吃不是只為了飽這麼簡單。雖然她的見解和口味有時會與我的大相徑庭,而她所寫的雜文也不如往日般帶來驚喜,但我覺得,世上難得還有唐吉訶德,總得盡點綿力支持一下。
快不行的時候,終於來到麥嘜麥兜的攤位。應該是全場最多人的簇擁著的地方。你根本不能走近好好看一下貨品,只能採用這個根據我多年經驗所謀定的策略︰出盡九牛二虎之力不顧儀態擠開幾層人群來到攤位前,立即大聲呼喚要一份貨品catalogue來看,無視身旁所有男女的叫囂,抓著一個神態已近崩潰的店員,一口氣數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但請記著,東西還是要付錢的,而且不便宜。
今年麥嘜麥兜居然沒有新書。有新傘新杯新毛公仔新年曆新毛巾新貼紙,連新垃圾桶都有,居然沒有新書!究竟他們還記得這是書展嗎?
一方面是因為我念舊,一方面是因為好辛苦才擠開了一個不停查詢毛公仔款式的大漢,所以我還是買了幾張貼紙和星座年曆,以慰自己的操勞。原本不只買這些,但十問九無。有沒有新床單?未有。有沒有新長傘?明晚才有。有沒有膠帶手錶?沒有… 情況有如麥太麥兜去大排檔叫常餐…
9時15分。真的不行了。是時候找出路了。經過晨衝,忍不住又停下看看。買Harry Potter有精美紙袋送!?要不是我累到快死,大概真的會為了個紙袋多買一本硬塞給誰人都好。
見到Peanut’s Guide to Life。之前在尖沙咀Page One看見,以大膠袋密封,賣百多元。這裏任看,兼一百元有找。不買白不買,既然晨衝盛意拳拳,我自當欣然接受。順手買了本Norman Rockwell的畫集。一直對這位美國人民畫家存有濃厚的好感,卻從來對他的生平不甚了了,人越大,越發覺不能片面的喜歡一個人或一些物事,買本書回去看一下也好。
真到了極限。雙腳沒知覺,雙手揪住三四包東西,飢渴交迫,頭腦混鈍。找到出路,頭也不回直衝出去找的士過海回家。
也會問自己,這是為了什麼?即使以後不再買書,現存的書量大概窮一生精力也看不完。況且,可用來存放的地方越來越少…但我自己知道,這種尋寶的樂趣是很能排除萬難的。明年7月,我又會繼續去進貢。就像書展出口掛著的大橫額,寫著「明年再見」,多麼肯定,多麼有希望… 我也很肯定,明年真的會再見。等我。
圖︰名為Spaghetti Grid,摘自Luigi Serafini的Codex Seraphinianus摘自一書,也收錄在《飲食魔幻錄》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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