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實以報
像是一塊白色大布兜頭蓋下
掀開以後就異想回到一九五三
親愛的爸爸，讓我把你掀開
讓我把你像新娘一樣掀開
01
降落的地方：
獅甲或稱新川或稱新甲的大水圳旁
你自己也說不清楚
套用你最愛的望文生義
此地或許真有萬獸之王的隱喻
你來自非洲印象的乾瘦身體搭配氣球肚
住在日本時代起建的台鋁宿舍
你和兄弟姐妹反覆練習那個音：a-lu-mi
像熟悉一種新的食物
認定自己是領先進化的工業革命家庭
三七五減租公地放領耕者有其田
都與你無關
不似皇民末代的兄姐們
你的喚名已無日月山川田
你是標記行憲時代美好意外的么子
父親口中橫植的日本語
大哥一如食拉麵般流利
政局舌頭演義
你則穿上新式注音符號
自然淘汰五十音
你腳步尚輕 踏著空心的榻榻米
耳朵覆在a-lu-mi宿舍的牆壁
仍有屍骨未寒的東洋曲
聽緩慢苦情的歌你捺不住性
你比較幻想飛簷走壁
恰巧的是
某事件殘存的當事人都是你的鄰居
罹難者都是你遠親
他們豐富你復仇童話的版本
讓你的忍者造型本土有力
那時，你還沒有成為父親
讓我們降落某不知名的黃昏
某今日已失蹤玩伴的通報
或是在門內豎起耳朵成小白兔狀
腳步聲和鑰匙聲同時發生
來不及收拾的玩具譬如耳熟能詳的大撤退
大富翁妻離子散 塑膠兵團潰不成軍
大門被打開 或是正在被打開
大門就要被打開 或是已經打開
時間交棒甚至漂洋過海都可成立的恐懼
你的父親回來了
父親回來了 紅磚屋厝長著綠毛苔癬
他們要回來了 像是老頭子抓著時髦的髮型
餐桌上 現正呈現一種誇張的數代同堂
父親棺材般的臉龐在餐桌上巡弋
所有的父親
父親與父親、父親與父親與他的父親
他們的靈魂重疊在一個身體
他們互相糾正吃相
父親與父親精益求精
不斷有年紀尚小的父親
犯了一個翹小指頭的失誤
招惹來其他父親
爭先恐後要為他擺渡
如何讓不馴的女兒脫胎換骨？
團圓飯的時間總是十分冗長
父親們繼續巡弋
所有的孩子都想迴避
然而關於父親的故事卻都想聽
所以我再度凝視：
那也是你：在不合宜的身體裡虛報年齡
像遮蓋正確數字的骰子
你矇騙進入父親工作的軋鋁廠工作
你像是尚未普及的易開鋁罐
在最短的時間被最短的拇指輕易一勾
摻著謊言液狀的內容物 一滴也把守不住
它們優雅的修飾 噴濺你的臉以及衣服
新領班標準國語朗誦式的發音
你聽起來就是想砸他蓮霧
你挺著少年身體（你已消去的氣球肚）
你暴力連結的一種情結（憤怒不放過任何順路）
你曾挑釁拜訪的君毅里、忠勇社區（不客氣就拿刀會晤）
你想吐一沫有泡泡的痰（給粗魯還以粗魯）
你自知理虧出此下策（羞愧委屈絞肉模糊）
這些都來自於你父親的病：
讓我們再度降落某不知名的黃昏
某昨日已歸隊玩伴再次通報
你快去扛你父親你快去
你第一次擁抱他的重量
他的重、他的輕
他身體發出的嗡嗡作響機械聲音
或是忽然變成一泓強壓抽取上來的地下水
馬達抽取你的青春水層
緊急支援家計的渴
你自己也渴 但是你掬著水不敢喝
你無人可問的討厭小問題
會不會終其一生都有數顆不知名的小石子
在你們各截的身體裡
阻礙著你們忘情的輸精
這些都來自於你父親的病：
除了喝水 還有 遺傳的私密
血球和結石像是節慶食用的紅白小湯圓
在你們看不見的命運圓盤滾來滾去
並不好笑的遊戲
那是你病昏頭的父親
他忽然穿戴整齊端坐起
像是一個饑餓的哨兵
他跑去驚嚇一隻在土坡曬太陽的穿山甲
那隻動物蜷成一顆刺刺球滾了下來
滾阿滾阿滾到你的腳邊
你伸出淺爪與深爪 你要抓牠嗎？
你要去抓牠只是為了解饞？
還是整個時代巨大的餓？
抓那一隻在病塌前父親向你陳述的
夢寐以求的野味小獸
你搔了搔頭
你再度凝視他的臉：
他的臉色像是屋外失溫的黃昏
逐漸變紫轉黑
他的棺材臉霎時變成一副真的棺材
你不再怕父親回來
我看見你一個背轉身 已在清明時分
你正為父親下一顆水煮蛋
依習俗把蛋殼鋪在墳上
你邊撥蛋殼邊為我講解：
所有胚胎發育的初期
所有脊椎動物都長得差不多
一節一節的脊骨
你畫給我看 兩個口中間一橫
像是一節一節火車廂的卡鎖
這是我們名字的第一個字
是誰還幫我和你記著呢？
在平交道前等待的一對父子
指認出那班從港口開來的時間火車
載來他們熟悉的煉鋁原料
他們傳遞脊骨作為發誓
相信這是一個好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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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讓我們回答：我們要什麼？
我們要英雄傳奇？ 我們習慣傳奇的父親？
如果，歷史沒有對他正面全裸
只是旁敲側擊
如果，就只是這樣東敲西敲
敲破一隻快孵化的鳥
血水噴濺出來
如果，父親的年少故事就是不夠煽情
聽說他的年代 人人也愛算命
算命最愛問遷移 和牛仔褲一樣流行
綠卡愛情生無悔、PR婚姻死無懼
走不了的就乖乖閉嘴自強莊敬
這些都是聽說的，也不是聽他說，他並沒有這樣說
當時他莫名其妙也趕上流行
只是沒有搭上往美國的移民機
他搭上開往二膽島的慢船
大便手大頭兵
他的命宮竟然也走遷移運 兩年為期
親愛的霸霸，你還在生氣嗎？
你的生氣讓我好尷尬，我只好抱著空心的歷史發呆
空心的父系歷史，空心的母系歷史
無法感受它們兩者匯進我的時間，但是我一路檢拾它們對我的影響
例如我親愛的霸霸他一直的生氣
親愛的霸霸，為了研磨你的生平，我的近視加深了
我看到的世界像是不夠亮的白日光燈
是不是事情可以更簡單，例如你三更半夜撥給我的電話
就像你說的：隨便聊聊嘛，
那麼我親愛的霸霸，那可以聊女人嗎？
讓我們回到父親的傳奇：
這些都是聽說的，也不是聽他說，他並沒有這樣說
聽說他又來到年少時他挑釁的眷村
這次他著茶色的西裝，胸前戴花
昨天，他還像村內的老總統廟前面的石獅子
齝牙咧嘴、拳頭握緊
今天他平和迎娶他的外省妻
親愛的霸霸，其實沒有這麼深惡痛絕對不對？
如果真的那麼深惡痛覺，那你有沒有作賊心虛？
那條有魔術的白色大布要不要再拿出來兜頭蓋一下？
我也要學你敢恨敢愛像個男人做自己
所以親愛的霸霸，這次請你不要再跑來冒充
可否讓我也正大光明的掀開一位和我同國的新娘？
親愛的霸霸，其實沒有這麼深惡痛絕對不對？
如果真的那麼深惡痛覺，我正期待你揮給我大逆不道的一拳
其實我們都很像對不？譬如欠揍、譬如愛拿放大鏡
讓突兀激凸，以便讓人記認，順路也好解釋命運
親愛的霸霸，所以我不敢質疑你了，質疑你就是質疑我自己
歷史如果真的會自我示範，希望我們都沒有受難者的樣子
再讓我們回到父親的傳奇：
這些都是聽說的，也不是聽他說，他並沒有這樣說
職業怎麼像是相傳的嗜好？
不似昨天的骰子戲 他搖身已是軋鋁場的技術師
藍圖是一隻剔乾淨肉的化石恐龍
他的工作即是造骨
他的脊椎骨姓氏 他的造骨職業
在他新的鐵鋼國中 十個建設正同時強壯的開工
他被需要、他忽然覺得他非常被需要
從情日雲的鷹架、到遮雨傘的骨架
包括控制每日皇室成員進出的鐵捲門、
王子公主嚼的口香糖包裝背後的鋁紙、
任何兒子都會熱愛的飛簷走壁建築、陸海空交通工具、
女兒與一隻新怪獸愛情的模樣 他均有參與
和所有國王故事一樣 他也會打造一根金屬魚刺
讓你的喉嚨即刻中劍 無話可說
親愛的霸霸，我無話可說，那你也可以暫時停一下嗎？
穿越你高高舉起的年輕故事，為何令人舉步維艱
讓某不名的黃昏降臨我們
你成為父親之後 我們複習父親進門的恐懼
你把事實放口袋用禮物的方式宅配給你的後代
事實是兩顆石頭：
你可以為小孩敲出逗笑的單音、
也可以任意的朝他們丟擲，讓他們感受你的力量
以及你神秘的身體：他可能帶來的堅硬、
他可以帶來的柔軟
他展開雙手，讓學步的稚子一步一步朝他前進
他一步一步退後
領出國王背後的整個世界
如果這個國王也熱愛說故事？
那國王說的故事就是本國的歷史嗎？
親愛的霸霸，我從不質疑敘述，因為我也正在敘述
讓我們再讓檢驗一遍父親的傳奇
讓我們揉揉眼睛把他看清楚：
原來他並沒有遺傳到棺材樣的方臉
他的臉型非常俊俏
原來他體內的脊骨的隱喻
早在日據時代已經不見了
在某驗明證身的抗日游擊戰中
他們的脊骨帶上草頭漆上土色 面目全非
至今只剩下墓碑上面的刻字
親愛的霸霸，這是真的嗎？我們丟掉了姓氏
我們是丟掉姓氏的無脊椎動物
從你最幻夢的時代即開始背棄
仇恨一定是會有的，親愛的霸霸
當作是談一場健忘就健康的戀情
用最抵抗的性格小心質疑新情人
懷念距離他最近的逝者
就此遺忘上上上一個舊愛
仇恨一定是會有的，親愛的霸霸
仇恨是可以代替脊骨代代相傳的
你一定聽說過一個16歲的孩子，背著炸彈走過邊界的新聞
聽說他也是像這樣聽完他父親的故事
仇恨一定是會有的，親愛的霸霸，所以敘述請使用小心
我寧可你的傳奇一直到老都不要煽情
回到最初的提問：讓我們回答，我們要什麼？
我們是眼神空洞的全知者
我們無法據實以報的繫年
當時間像是一支勝利遊行的隊伍
當父親一直在跑
當我們沒有辦法把他放在一個正確的位置
不過他還是我親愛的霸霸
在這些日子他的成就計有：
（23歲結婚、開了28天的計程車、和開糕餅店的堂哥租一年的房間
考進少年無緣的軋鋁廠、兩年內貸款買到了國宅、
十年後國營的鋼鐵公司把軋鋁廠併吞，他變成公務員
有妻有兒有女，每天在上午和下午各打一通電話回家問家人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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