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吃粽子，多半是因為媽媽的緣故。
這當然不是自然天成的遺傳，而是訓練有素的習癖。追根究底，要怪我那簡單可愛的媽媽，她做飯燒菜永遠揮霍無度，家裡四個小孩，她當成雙胞胎的倍數來餵養。四姐弟偏偏暴殄天物，拉拔得輕盈瘦削，硬是讓廚餘養胖了家裡的兩隻土狗。從我們長大以後媽媽明顯的偏心狗狗，箇中原因，恐怕就不止陪伴時間多寡這麼簡單。我猜想，狗狗對媽媽的廚藝捧場有加，才是最大原因啊。
時序踏入五月，媽媽便要連續幾天手忙腳亂的包粽子。家裡僅六口人，她卻要包上幾十粒粽子，煮好後還要到處分派送人。媽媽心廣體胖，不宜久站，偏偏包粽子又是如此手腳並用的勞動，於是每逢包粽子時節，平常養在深閨的千金，放學回家就會乖乖洗手做羹湯。幾年下來，包粽子成了我會操作的少數廚藝之一，呵，總算板回一點嫻慧分數。
包粽子是一項奇妙的手工藝。粽葉先浸泡在水中，隔天蒸熟後，先把粽葉扭折成三角，添入黃豆拌炒的糯米，佐以滷肉、香菇、栗子等各種餡料，最後補足糯米，再將粽葉左彎右折地把粽肉團團纏住，就大功告成了。從前的中國建築，不用一釘一椿，只消堆砌木頭就能蓋成房子，包粽子也有此等異曲同工之妙。粽葉左右折返，餡料幾回來去，一顆飽滿有棱角的肉粽，巧手一裹即成，連綁紮也都是用粽葉的梗來解決，真有點鬼斧神工的況味呢。
每年端午節，永遠超額烹飪的媽媽勢必大展拳腳，裹出三天三夜都吃不完的粽子應節。面對媽媽毫無節制的烹調氣派，老爸早已死了心，自尋生路；姐姐翻翻白眼沒好氣，干脆節食；大弟一貫冷淡相對，不時出言衝撞。於是媽媽就逮住我和小弟，軟硬兼施，出盡法寶推銷她的拿手好粽，哄得兩姐弟以粽代餐，最高記錄是連續吃上一個星期。除卻小弟，媽媽最疼我，想來，跟我那逆來順受委屈求全的柔順個性絕對是正相關的。
媽媽心思簡明，不懂得盤算柴米油鹽及飲食大事，卻也樂得清靜悠閒。小時候家裡窮，她沒機會上學，雖不太識字，偶爾還是會在報紙的文字迷宮中找出我的名字，心血來潮時，也會慢慢逐字賞讀。我曾說過，書唸越多的人，心思越細密。心底清明，人生道理彷彿更通透。於是，快樂比別人深厚，痛苦也比別人銘刻。人生也有簡單的快樂，只是有些人情願選擇深刻。媽媽大概是屬於前者。她有一顆簡單的心，簡單的思考邏輯，也有簡單的快樂滿足。
為讓她開心，年少時，我常會起個大清早，陪媽媽去買菜。站在琳琅滿目的菜攤前，替她提菜藍，耐著性子陪她慢挑細選，面面俱到對賣菜的阿姨們頷首微笑，總是一副「家教好、乖巧伶俐」的模樣，博得鄰里讚許，讓媽媽覺得很有面子。那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討媽媽歡心很容易，送她漂亮的衣服手飾，陪她買菜，幫她包粽子。或者，週末靠在她身邊，為她擠荳荳。她那麼容易便生心滿足，當她女兒，我真覺得幸福。即使我能為她做的事那麼少，她卻已滿足。（唉，可惜工作以後就很少留在她身邊。現在更不消說。）
十幾歲時，某個戀慕我的學長曾感嘆說，妳真是個奇妙矛盾的女孩子，既敏感纖細，又樂天開朗。如此背反的性情，想是因為我幸運地承傳了媽媽那種大而化之的孩子氣，和樂觀知命的性情。於是戲夢人生裡，即便在最悲傷脆弱的時刻，都會找到撐下去、美好起來的理由。
如今，我漸行漸遠，遁入千里外身世未卜的城市。已經連續兩個端午節沒吃到媽媽那飽滿紮實的粽子了……其實吃粽子並不重要，我只是，有點想念媽媽。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