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來到40歲,她依然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麼,特別是在診斷出乳癌二期後。
她是小學老師,今年40歲,有兩個小孩,女兒念高一,兒子國小三年級。
照理為了孩子,她應該努力活下去,但動手術切除左邊乳房那天,被推入開刀房全身麻醉前,她卻問醫生,醫院沒有捐贈大體或器官同意書?她希望自己從此不要醒來。
並不是生活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是從小不受疼愛,是經歷過兩次不美滿的婚姻,是得一個人撫養兩個孩子長大,生活不容易,但她應付如裕。聰明可以克服拮据,給孩子豐富多彩、不乏歡笑的生活不一定要花很多錢。
從旁人的眼光來看,她做得很好。她是好媽媽、好同事、好老師……然而人們越是那樣說,她就越覺得莞爾。
在司令台上領了一張錯誤的獎狀,人生就可以交代了嗎?
她覺得空,她的生活中少了一個理解她的人,少了一個能共同分享與分擔生活的人,所有的事情,她都得一個人扛,即便是得了癌症這種變故。正是這種難以承受的空洞,讓她不知道生命為什麼要繼續。
有時候她常覺得,自己好像仍是那個從來沒有從青春期成熟的17歲少女,仍找不到生命的定位點。
被診斷出乳癌,她簡直難以置信。所有乳癌的好發因素,她一個也沒有,怎麼會找上她呢?她不信,換了一家醫院檢查,還是一樣。醫生甚至問她,腫塊這麼大,難道你先生沒發現嗎?她告訴醫師她沒有先生。
確認是乳癌後,接下來的療程就明確了。左邊乳房得整個切除,之後得要做31次放療跟6次化療。動完手術,她得每週回一趟醫院,每次來回至少要三小時……眼前的癌症假期,漫長得看不到終點,有必要去經歷嗎?吃完這些苦,人生就會有不同嗎?
對於開刀,一開始她半推半就,她不知道為什麼要開刀。為孩子嗎?似乎沒那麼偉大。最後她同意動手術,只能說,就跟活著沒有特別的理由一樣,也沒有特別的理由必須死去。
如果手術能夠一併切斷她跟現實生活的聯繫就好了。然而她還是在手術後醒來,而且復原良好。醫生說放射治療可以免去,只需要六次化療。
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後,她讀很多書,事先預習了癌症病患會經歷的所有事情。然而痛苦無法透過閱讀體驗,所有手術跟化療的不適,她都是臨到了才知道怎麼回事。
第三次化療後,她的頭髮幾乎掉光,體力跟免疫力變差,常常一天要睡上15到18個小時。她的胃口也時好時壞,不僅有很多東西不能吃(在外頭吃東西,感覺像冒著生命的危險),大腸黏膜因為化療受損,排便時會出血……
她睡眠的時間變得很不一定,常常夜裡醒來。
有一天夜裡一點多,她醒來無法再睡,突然想出門走走。
這麼晚一個人出門,好像不太安全。但話說回來,一個光頭又切掉一邊乳房的中年婦女,還有什麼值得覬覦?
孩子們在睡夢中,她輕手輕腳起身,在連身裙外披了一件薄外套,紮了頭巾,穿一雙涼鞋出門。
颱風才剛過兩天,悶熱的八月天,夜裡還有點涼風。外頭人車少了,明天要上班,多數人都在被窩裡睡著了吧。
她穿越馬路,走到對面的小公園。
公園裡本來有兩個籃球架,上禮拜天她跟孩子們經過,突然發現籃球架不見了。孩子們第一個反應是籃球架被偷,但是那麼大的籃球架要怎麼偷?後來一問才發現,原來里長擔心籃球架年久失修,打球危險,就把籃球架拆了。
年久失修?多數學校的籃球架都比這個更年久失修,也沒見他們拆。白天,少了打籃球的青少年,公園變得安靜,空下來的球場,被打羽毛球的中年夫妻,以及剛學腳踏車的小孩們取代。而這一刻,公園裡只有她一個人。
她緩步地穿過公園,經過一家專辦喜宴的餐廳,以及一家日式燒烤店。平日經過燒烤店,總看見門外排滿人,生意非常好,他們一直想來卻都沒有機會。老二喜歡吃烤肉,不如今年中秋就帶孩子們來這兒吃。
在燒烤店停駐一下,她又穿過另一個十字路口,來到一個空蕩加油站。加油站燈光明亮,但沒有車子加油,沒事做的工讀生們忍不住打起盹。
加油站之後,她經過銀行、3C賣場、咖啡館、藥妝店、五金行……走著走著,她累了,來到一個公車站牌前,剛好有椅子,她就坐下來休息。
十幾年前開始自己開車,她就很少搭公車了(要說年久失修,她那台跑了二十幾萬公里的小march才叫年久失修)。她看著公車牌上的站名,揣想著站與站之間,相隔多少距離。
這麼晚已經沒有公車,下一班公車,要清晨六點多才來。
公車總是開往未來,你上車,司機送你到幾公里外的地方,該下車的地方都矗立了站牌,行程清楚,乘客跟司機都不會搞錯。是的,公車前往的地方總是十分明確,公車司機永遠不會迷路。
那麼具體又理所當然地成為生活中必備的交通工具,公車就不再有詩意了,至少對在地人而言如此。公車只有對外來的旅客有詩意,因為,就算公車只是重複每日的常規路線,對旅人而言,一路都是未知神秘的風景。
那麼,有沒有公車是前往過去呢?或者,有沒有公車可以快速帶你前往未來呢?可不可能有公車站牌的站名寫著「回到17歲」或者「前往60歲」?如果有那樣的公車,長得應該像動畫裡的龍貓巴士吧。
如果龍貓巴士突然停靠在此,她會上車的,她會告訴司機,她想先前往60歲,雖然不知道那時候她是不是還活著。如果真活到那時候,自己會變什麼樣?是一個快樂的歐巴桑,還是一個依然滿腦疑惑的老太太?或者,她會看見自己的墓碑?
她也想回到17歲,回到那個關鍵的轉折點,去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在17歲的哪個時點停止長大,到底當時是受了什麼事情的影響,才會這樣一路懷著17歲的心智蒼老至今。
如果能回到17歲,也許可以為年輕的小紅做點什麼,也許給她一點提示,解除她一些疑惑。說不定這樣能重新啟動17歲小紅的成長按鈕,那麼自那一刻起來到40歲,她可能就會有一個全新的樣貌。
慚愧的是,她不覺得她現在比17歲的小紅聰明、有智慧。
此刻的她都有待拯救了,能告訴年輕的小紅什麼?說她會是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說她40歲的時候會得乳癌,做完化療有後遺症,會在半夜的公車站牌等公車?
不。
頂多,只能在她的宿舍下車,輕聲來到她的床邊,彎下腰,看看她的面容,聞聞她的髮香。頂多,只能靠在她耳畔,像給女兒唱歌一樣,為她唱一首歌:
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讓你喜歡這世界
嘩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倦的時候有個人陪
唉呀呀呀呀呀我的寶貝,要你知道你最美
……
龍貓公車沒有來。
她繼續在公車站的椅子上坐了一會,才起身回家。回到家,一躺在床上,她很快睡著。
她睡得很淺,半夢半醒之間,她聽見有人在耳畔唱著歌:
女孩,為什麼哭泣
難道心中,藏著不如意
女孩,為什麼歎息
莫非心裡,躲著憂鬱
年紀輕輕,不該輕歎息
快樂年齡,不好輕哭泣
拋開憂鬱,忘掉那不如意
走出戶外,讓我們看雲去
……
她一聽到歌聲,眼淚就忍不住從闔上的雙眼裡流出。那歌聲是那麼意外,又那麼熟悉……
嗯,那是17歲的小紅,17歲的小紅坐公車來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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