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遺忘超人之後,他像一個倒轉的沙漏,他的過往與故事隨時間消逝,一點一滴流向無垠空虛。
人們跟他說話讓他費盡精神,一方面要聽,一方面要想眼前的人是誰?一個人來到你面前,說一些你應該知道的事,怎麼會是陌生人?可這個人是誰呢?
剛開始他得不到諒解,他一臉狐疑、無辜,問一個欠揍的問題:「請問,我們認識嗎?」
「請問,我們認識嗎?」
「你耍什麼白癡?客戶急件火燒屁眼了,你交不交?」
「請問,我們認識嗎?」
「你都這樣拒絕別人嗎?」
「請問,我們認識嗎?」
「麥來奏一套啦,就素奏種價錢,你不買別輪會買。」
他真的想不起來,但沒人相信他。什麼時候開始?
牙膏用完,他去超市,在一排牙膏面前徬徨好久,沒有一個牌子他認識,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也沒有。他足足站兩分鐘,拼命想浴室的牙膏什麼牌子,卻怎麼也想不起。他喊住一個店員:「請問,這些都是新牌子嗎?」店員一臉疑惑:「這些牌子都很久了。」
很久了?他有些窘迫,挑了黑人牙膏結帳離去,忘記原先要買的3M菜瓜布、多芬洗面乳、龍鳳冷凍水餃、愛之味花生麵筋、同榮鮪魚罐頭、廣達香肉醬、3號金頂鹼性電池以及聖女蕃茄…忘記外套口袋裡有一份購物單等他逐項採買。他飛奔回家,衝進浴室,洗臉台一個透明玻璃杯裡,一支擠扁、底部往上捲到一半的高露潔全效牙膏倚在裡頭…
之後幾天,他出門忘記鑰匙,帶了鑰匙跑錯停車場,到了停車場找不到自己的車,不斷按遙控鎖試試哪部車會叫…他有些擔心,記憶衰退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可能是上了年紀,可能平常都吃外面營養不均…反正小事嘛也還好。
他請了幾天假,一個人在家休息。那幾天,他拿出以前看過的書、DVD、還有照片重看,嗯,都記得。除了兩張照片,那是團體照,布拉格一群觀光客裡一個女生站在他身邊,他怎麼也想不起這個人。也沒什麼好奇怪,一團觀光客裡總有幾個人你沒印象,何況那次去布拉格照片也不多。為了恢復記憶他每天早早上床,不過夜裡卻盡做奇怪的夢,讓他疲累不安。
銷假上班,他發現公司有許多新面孔。他問前坐小王,怎麼才休假幾天,公司人事變動這麼大,行銷部一口氣多幾個新人。小王一臉問號:「你見鬼了還是休假休昏了?行銷部人事凍結半年,哪來的新人?」
「啊?」他一臉問號,然後行銷部一個「新人」走向他:「大哥,你答應今天給柯達合作案損益報告,中午能給嗎?下午部門會議要用。」
他愣住,隔幾秒才說:「請問,我們認識嗎?」
同樣的問題,他問了三個同事,一個小女生,一家水電行的老闆。他知道不對勁,下午就請假看醫生。
精神科,一個年輕的女醫師,坐下之後他有些遲疑。他一個表妹跟醫師差不多年紀,他們偶爾約喝咖啡,咖啡館裡,都是表妹在說話。如今在醫院的診療室,角色易位,他得告訴年輕的女醫師自己記不得牙膏牌子、出門忘了鑰匙、帶著採購單出門卻空手回來、夜裡做一些奇怪的夢、把朝夕相處的同事當成新來的…真難以啟齒。
他還是說了。他對突如其來的狀況無能為力,需要專家協助。女醫師必須再安排一次檢查,找主任醫師一起會診,他似乎有輕微的解離性失憶現象。
什麼是解離性失憶?那是一種心因性的失憶症,簡單說它是一種自我防衛的機制,讓你不去想那些難過的事。
難過的事?
他領了藥離開醫院,女醫師叮囑他後天回診,她會請護士打電話給他。
解離性失憶?坐捷運回公司停車場的路上,他拿出手機,把通訊錄裡的人掃過一遍,結果有十幾個名字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完全想不起來。
每個人手機裡都會有這樣的名字,朋友的朋友,慶生場合,大家裝熱絡交換電話,可是心知肚明八百年後也不會聯絡。但手機裡怎麼這麼多認不得的名字?他不是一個愛交際的人啊。
他撥了其中一個叫David的電話:「David嗎?David你好,我是Jack…」沒把握對方記得他,故意停一下。
「喔,Jack,好久不見,你跑哪去啦?」David很興奮,聲音聽起來跟自己年紀相當。
「我,我一直在台北。」
「你要結婚了?這麼久沒聯絡,來丟紅色炸彈對不對?恭喜!我們班最後一個單身漢終於出清了。」
「不是啦。」
「還不結婚?Alice年紀不小了,不要耽誤人家青春。」
Alice?
「嗯,啊,還好啦,」他一時不知怎麼反應:「好久沒聯絡,打電話跟你問候。」
「什麼時候變麼客氣,這樣吧,我還在一個會裡頭,晚點給你電話。」
「喔,好,不好意思,你先忙。」
他提前一站下車,他想走走。
David,老同學?沒印象。Alice呢?他拿出手機,按通訊錄快速尋找,A開頭的有Alex, Allen, Alley, Anderson, Angel, Angie, Anne, Amy, Ariel…沒有Alice。
可能只存中文,他把所有中文名字瀏覽一遍,試著從裡頭找英文名字是Alice的女生。沒有,沒一個叫Alice。如果他跟Alice在一起過,怎麼會沒她電話?他打給Luke,他們週末都一起游泳,Luke一定知道。
「Hello,我Jack,跟你問個人,Alice,你知道嗎?Alice,嗯,Alice她…」
「Alice怎麼了?你碰見她了?」
「沒有,不是這樣…突然想起來,發現手機沒有她電話,你,你有她電話嗎?」
「我怎麼會有她電話?跟她談戀愛的又不是我。你真絕,分手就把人家電話刪了。」
「不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手機沒有。」
「隔這麼久找人家,幹嘛?想舊情復燃?」
「…」
「我沒她的電話,我問問我老婆,也許她有。」
幾分鐘後, Luke的老婆琇琇打電話來,她也沒有Alice電話,一年前有,之後手機掉了,Alice的電話跟著掉。
「後來Alice有跟你聯絡嗎?」
「沒有,」琇琇說:「上次聯絡一年半前,她請調去捷克,說是公司在布拉格設廠要找一個財務的人去,Alice還問起你,我說你挺好的。」
「謝謝。」
「想念她啦?」
「不知道怎麼說。」
「她記掛你,有機會去布拉格,去看看她。」
「嗯,晚上可以去找你們嗎?」
「好啊,過來一塊吃飯。」
他掛上電話,把手機放進口袋,下午四點鐘,他經過一所小學,放學時間,一群小學生從校門口出來,邊走邊鬧邊玩,他和小學生的方向相反,他小心閃避,好像是自己在一條小學生構成的溪流中逆流而上。
他忘記好多。牙膏牌子、車鑰匙、公司的三個同事、David、還有在布拉格的Alice…怎麼會忘記Alice呢?如果跟Alice論及婚嫁,怎麼會忘記Alice呢?
晚上他抱著一堆照片去找Luke跟琇琇,老實說了他的情況,他一點都想不起Alice。他倆很驚訝,問他看過醫生沒有,他說看了。
Luke跟琇琇翻著照片,一直問所有照片都在嗎?他說都在這裡了。那Alice的照片怎麼不見了?只有兩張,混在布拉格一群人裡。你們之前拍過的照片跑哪去啦?
我不知道。
他看著兩張照片裡的Alice,是休假翻照片認不出來的那個女生。Alice的照片被抽掉,誰會動這些照片?發生什麼事,Jack要這樣做?抽掉照片,刪掉手機號碼,現在連人也認不得?
他不明所以。
回醫院看診,女醫師建議他休養一陣,他目前一個人住不好,應該跟家人一起凡是有人照料。他說不會有問題的,他朋友很多,住得也近。他跟公司談過,公司同意他留職停薪三個月。
每天早上醒來,他會瀏覽手機聯絡人。發現他以一天遺忘兩個名字的速度,失去他的記憶。
他遺忘的事情消失到哪了?上帝要走的嗎?上帝從我們身邊要走一個人,人走了我們還記得,但他被要走的那些人、事、片斷的故事,他卻毫無印象。喪失部分記憶的Jack,還是一個完整的Jack嗎?
第三次會診,他跟女醫師提Alice的事,他調侃自己是一個遺忘超人,連一個論及婚嫁的對象都會忘記。女醫師不覺得有趣,她說了一些關於Alice的事,但他一離開醫院就忘了。
他想去布拉格找Alice。
他打了很多電話,問到Alice的手機,撥了電話給她,說他要去布拉格一趟,想順道去看看她。她很開心也歡迎他,說會去機場接他。
他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他只是想,也許從布拉格回來,他會以一天記起兩個手機聯絡人的速度,恢復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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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故事寫到這裡就結束了,但我網站上的朋友一直要求我寫下集。好吧,就寫下集,下集很短,一下子就可以講完。
Jack從布拉格回來後辭去了工作,開了一家一五快速遺忘補習班,教導別人學習遺忘,一五快速遺忘補習班免付費服務專線:0800-151515,能幫您遺忘遺忘遺忘。
Jack在廣播廣告裡現身說法,他的Slogan是:如果你無法原諒,那麼試著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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