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這座城市一直矗立在原地，傲然地、光鮮地，卻也是如此悽涼地充塞著回憶。而每當我置身光影錯落的熙攘街頭，而或匆亂腳步聲中，忽爾感到慨歎夾雜著近乎滿足的失落。
是想起了妳，而這從不是重逢的場景。
一站站過了，終點遠得像個無法觸碰的夢。我知道這些都是旅程，但仍努力在其中找出口突圍。
徒勞而返是既定結局——闖得破所有艱困，敵不過時間。
一切都是那麼遙遠。
妳說既然遙遠那就忘光了吧，忘了也好。因為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土地上，就算想念、就算掛記，沒到非常時期妳也不敢輕易跟我聯絡，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但我們都曾在十七歲的天空下吶喊，不知不覺中走過成年前的最後一載。那些沉重到令人無法承擔之事因為是一起經歷的，所以分散了焦點，減半地壓在我們依然稚弱的肩膀上。我總是皺著眉喊疼，妳卻倔強地撇嘴說：哪有啊，我們擔的不都一樣嗎？
約好要一直當好朋友的，紛飛之後終是空話。上個月某夜妳總算打了電話給我，哭得好傷心，像是要把這些失落的歲月一起傾倒出來。
我多希望那時能在妳身邊、拍拍妳的肩膀，就跟我們以前一樣。
天空下起了大雨，嘩啦啦地狂灑。我的眼淚跟妳一起掉，怕會永遠止不住，那樣。
在妳離開之後我更加珍惜著曾與妳一起遊盪過的地方，最常去的還是學校禮堂的鋼琴旁。
我愈來愈深信音樂是一種救贖，在一切空蕩之後。
回首發現曾有的、凌亂的，都變成了記憶中一小部分，只有音樂永恆留存。
指尖滑過琴鍵時，腦中不停閃過妳的臉。從很小很小，到已經成年的今天，妳離開的日子被跳躍式地剪去，手指不能停止彈奏妳最愛的雨滴。
妳說我還不夠資格告訴別人我會彈悲愴，因為沒體驗過那些死生契闊的場面。雖然那天在機場我是哽咽著揮手，妳仍笑著說分離只是小事，因為有告別才有再見。
告別了多久就寂寞了多久，再見一直遲到。妳不是允諾過，妳是最不會失約的那種人嗎？
考完七月炎熱的指定考科，不管如何，高中生活總是過去了。沒能一起走到最後的妳卻連歸期都沒能力給。
有天我起了個大早，整理著房間，翻出了一張張考卷，間中還夾雜著幾張妳被我借來對答案就一借不還的。妳批改的紅字、我錯的題目，有令人驚喜的高分或錯愕的低分。
難以置信的是我竟然這樣一路走了過來，跌跌撞撞地通過所有考試、所有考驗。雖然翻開高三那一整年，再看不到妳的筆跡。少了妳我似乎也可以過，只是笑容沒那麼完整。
也許一起長大只是個太美好的夢想；也許外國的月亮真的比較圓，吧。
不懂妳答應出國的理由，雖然我不否認國內音樂路之狹窄足以扼殺一個天才，但樂觀如妳，該是歷經挫折之後的奇蹟，不該選擇逃開這個環境。
我還記得我們四手聯彈的每首曲目；記得，我第一次上台表演彈的是土耳其進行曲，妳抓著自己的琴譜，緊張到指節泛白，仍微笑向我道了聲加油。
是在那時候決定不管怎樣都要跟妳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儘管年幼的心懵懵懂懂，卻隱約明白，能在跟我一樣處於逆境時還會騰出雙手安慰我的人實在太少。
朋友應該不難找吧，我真的這樣以為過。此刻方知泛泛之交易得，肝膽相照的同伴難尋。成長過程中除去妳以外的好友也著實不少，在心中留下的痕跡卻淺到像模糊的疤。雖然也是一起哭過、笑過、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計較過，仍找不著和妳之間的默契。
在音符跟童年之間堆砌起的情誼比較牢固嗎？
當我們坐在學校中庭的長椅上，妳囁嚅地開口告訴我妳那富有的雙親即將送你出國深造時，我痛心疾首地質疑起這句話。
妳還說，我想的話也能送我一起去。但妳應該比誰都了解，埋首課業的我早就放棄對琴的熱望：我不是靠琴藝出名的料。
於是進入同一個大學的希望碎裂了。我咬牙說一路順風，妳低著頭不發一言。
記得是我先離開的，我好怕再待下去會忍不住在妳面前哭出來。妳說過的，看我哭比妳自己哭還要難受。雖然對妳失望，還是不想讓妳不好過。
送機的時候也沒敢掉淚，不像一般女生面對分離時那樣，我們只有哽咽著擁抱。這一去就不再是一個座位的距離，而是無法跨越的好多個時區，我們即將在不同的作息時間想起對方。
連思念也是孤單的，永遠只有單向運轉。
不管是妳對我、我對妳，那種孤獨沒有終結的時候吧——我吃晚餐的時間妳吃午餐、我睡著了妳剛下課——八小時的時差絕對比我們想像中來得長。
信倒是寫得很勤，比起昂貴的國際電話，我們更熱愛平價的信。但基於女生愛占便宜的心態，總要在信封裡面塞好幾張信紙才覺得夠本。
每當展信閱讀時都能感受到妳那壓抑許久的心事——跟我一樣不放心對別人講，只好苦苦憋著直到對方看了信、也回了信，而那往往是一個月後的事了。
有時會因為這樣覺得更加孤單，但後來想想，摩擦能夠如此少，或許就因為距離長吧。
總會想起我們一起到高中報到，怯生生地望著禮堂舞台上懸掛著的新制服，很土包子地討論著什麼該買、什麼不該買；想起妳從兩排以外的座位傳紙條來叫我不要打瞌睡的勞師動眾；想起放學後，我們徒步走到兩個路口以外的公車站牌搭車，路上互相替對方複習英文單字；想起妳在我決定放棄報考音樂系的時候跟我抱頭痛哭；想起我上台領文學獎時，妳帶領全班尖叫的那種活力；想起妳在休學預備前往英國的前一天站在黃昏的校門口等我，說無論如何也想跟我一起回家最後一次……
想起高一的聖誕節，我們站在學校裡楓葉飄落的幽靜小徑上互相為對方拍照。那照片笑得好甜，像看到全世界都在對我們微笑。
和妳形影不離的從前是一篇太飽滿的詩篇，為沉悶的高三生活注入了活水。若不是倚賴那曾經完美的記憶養分，現在的我可能十分消沉吧。
一直猜想，大學生活該是什麼樣的光景？
他們都說大學代表著自由、解放、笑聲，但大學生活沒有妳呢。
只能苦笑著搖搖頭，慢慢習慣了沒有妳在的日子；正如妳信中所說的，妳也漸漸習慣聽不到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音在耳邊。再一次看到妳不耐地翻白眼叫我安靜的表情，不知道將是什麼時候了。
我們都會長大，都在長大。妳安慰過我，現在的寂寞是為將來的幸福鋪路，那麼我希望妳也是。
儘管寂寞也會露出逞強的笑容，妳一直都是這樣。現在，換我學妳了。
我們要努力變得更好。下次見面，也許妳已經成為名揚國際的鋼琴家，我也成了一個暢銷作家。世事本來就難以預料，所以容許我們放心做夢。
當我呼吸著時間的流動，感受著生命過程的滋味。每個步伐都有它的重量；它們都是終點，也都是起點。
正如沒有妳在身邊的歲月，是聚首的終點，也是重逢的起點。
我會好好地，走自己的路。
怪了又沒得獎，難道評審知道我不考指考？||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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