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居黛綠深處
柔之
心中始終有一抹綠棲息，很抽象的綠意，直到搬到挹翠山莊才落了實，成為具體的生活寓居。
綠是一種艷，冷靜的艷麗，屬於貴族才有的明麗冷凝，不假借他人的光彩。綠艷是稀有的絕色，我曾在女星費雯麗身上看到，那是冷靜的艷，又像綠光一樣生出力量來，散發出處於亂世的堅貞光芒，無人能穿透、逼視。它是生命的象徵，人生的意義所繫。花色美而脆弱，葉綠卻如剛強之愛，永恆之素質，生生不息。如今費雯麗已去世，她艷綠的靈魂卻永留人間，可為證明。
我年少時買的第一本日記是有鎖的，灰紫的亮面封套印著「黛綠年華」四個字，裡面全記載著與課業無關的青澀思絮。這些初萌的綠思絮，像是我對人生初步的依戀，又摻伴著若隱若現，莫名的愛悅情懷，不知為何而起。我似乎一直都跟著這樣的情愫在生活，自由自在的一縷魂，在校園的花木叢裡穿梭、遊賞，那裡是唯一可以讓我忘懷課業的地方。起先我不太懂得「青澀思絮」的意思，大家只說那就是所謂的「多愁善感」，後來才知道那是初萌的綠意，並不是愁緒，它對人情有淡淡的依戀，說不出來的喜孜孜感覺，然而也許只是自戀吧，不然怎麼不見有人回報我。當時我的生活有虛、實兩面，虛的一面是看得見的生活表現，實的一面是內在的心靈活動，這才是我真正意識到的部分，生活只是善意的偽裝，不威脅到別人，也保護自己。我想這都是蒙「綠意」的恩惠，用現代的語詞來說，就是「環保」的觀念。所以我的黛綠年華就隱居在日記本裡，寓居在心靈深處。
我開始讀李清照已經是高中的年紀。「綠肥紅瘦」是昨夜雨打紗窗後的景象，綠葉子因雨的滋潤而有光澤，碧葉層層，它們拒絕風雨的打擊，反而更形翠綠，生機更盎然，可見綠代表永生的色澤，是多風多雨的生活所不能摧殘的。「紅」則代表花色，經過一夜風雨，變得枯瘦，憔悴不堪。因此花紅不如葉綠，這似乎是女詞人親身領悟出來的人生箴言。英國女詩人白朗寧夫人也有類似的感懷：「我的思念纏繞你萌芽/如野蔓藤纏繞著樹，/舖展闊葉，旋即不見樹幹/但見蔓延的綠意一片。」不同的是白朗寧夫人的感情表達比較直接，不像李清照是寄予自然，含蓄委婉。同樣都在寫相思之情，東西方的表達方式卻殊異。象徵式的傳達涵意無限，直接的描述則有對象的侷限，所以東方人的境界比較遼闊。綠色似乎是舉世共通的人生啟示，費茲傑羅在《大亨小傳》裡也屢屢提到一盞綠燈，它象徵無窮的希望。綠也是絕色的啟示，是人人對希望共同的期盼，有希望的期盼，也就有對失落完美的清明洞見。人人自己心中都有一盞綠燈，不須假借別人的光照，這才是聰明之舉，才不會像小說中的男主角一樣，對感情有所失落，人生變成一種殘缺。
莫內講求的綠色境界屬於法式的成熟嫵媚，我年紀大些時才能理解。他在畫中傳達的清涼、寧靜境界，已經是一種再生了，不是原初無知的天真。我極為欣賞他的成名畫〈花園中的女人〉，因為畫中透露一股成熟的細緻感，少見的優雅風情。往後莫內就很少再畫人物像，都用自然景物來表達他對綠色境界的追求，特別是在畫系列睡蓮時，一點一滴流露出來的綠色喜悅痕跡，更是其他畫家所沒有的天賦資質。我的生活中曾有過一本teNeues日誌，裡面的插畫都是莫內的畫作，繁瑣的日常生活有莫內的藝術陪伴，氣氛顯得綠意盎然，生活也活潑了起來。可見藝術的美有它實際的功能，除了裝飾之外，還可以伴人度過平凡生活，點綴心靈的空白，品嚐黛綠人生。莫內當然是我最愛的畫家，他本身的形象也很含蓄，深藏不露，他從年輕時起就開始蓄鬍子，刻意掩蓋自己的外在的形象，只讓心靈的美涓涓流露在畫布上。我對他的人和畫都很著迷，倘若經濟能力許可的話，我希望房間裡都掛著他的畫，尤其是〈卡蜜兒在讀書〉這幅珍品。莫內似乎懂得女人需要有點知識，讀書讓她（莫內的妻子卡蜜兒）能擁有寧靜的獨處時光，享受想像生活的樂趣，而不至於閒著無所事事，打擾到他的藝術家生活。所以生活中我也讀書，讀容易消化的好書，這些書是專門寫給女人看的，看完後我覺得心靈獲得了充實，也沒有自覺有學問，自覺有學問的人，無論男女都令人不愉快。讀書也是綠意的延伸，讓人獲得暫時片刻的冷靜獨處，感覺到自己柔和的存在，彷彿寓居在綠意深處，與世俗生活隔離，有了片刻豐饒的感覺，久久不能忘懷。因此生活中有機會讀書，就有片刻寧靜的綠意寓居。
我現在所住的公寓，從前窗放眼一望便是一片綠。遠處是墨綠，近處是翠綠，綠意中處處可聞蟬嘶、鳥鳴，晚間偶而也可聽見文明的聲響──小別墅傳出來的鋼琴聲，好像帶我回到少女時學琴的光景。彈琴時有種凝靜的美感，琴音非常抽象，而且瞬間即逝，必須一彈再彈才能牢記在心上。我沒聽說過琴音有顏色，琴音應該是透明無色的，如果一定要和顏色扯上關係，那麼可能會帶點文藝腔，比如說「紫色的音符」之類。我們會說琴音的音色很美，但不會說音色是「湖綠」什麼的，只有在彈跟顏色有關的曲名時，我們才會聽到音樂有顏色的感覺，譬如說〈綠袖子〉這樣抒情意味很濃的曲子。如果琴音有顏色，也許就像彈〈綠袖子〉這樣的曲子時，才聽得出來空氣裡洋溢著綠意。聽理查克萊德門彈的〈綠袖子〉鋼琴曲，差不多可以感覺到淡綠的音色在流漾。嫩綠的抒情調子，有點感傷，也許是初戀的自傷，然而很快就修補，復原過來。因此音樂可以抒情，讓憂傷的靈魂有宣洩的出口，然而音樂更有療傷、鎮靜的功效，這也類似綠色帶給人和平心境一樣，讓傷感在綠意瀰漫中得到寄託，心靈得以憩息。說音樂是綠色的，該不為過。
我每天都得聽音樂，因為把音樂當作富裕的物質看待，我需要這樣的物質享受。清晨一開始就聽蕭邦的〈幻想即興曲〉有極濃的物質享受意味，我覺得自己是個富人。〈幻想即興曲〉有很纖柔的雄辯痕跡，滔滔不絕妙語如珠般的音符，不拘想像也似地奔流暢談，彷彿要說服人服在他流水般機智的雄辯裡，再也沒有自己的聲音，只有他即興的幻想力量在滔滔不絕，沒有人能找到間隙可以插進片語隻字。蕭邦有君臨的姿態，不是他柔弱的外表能看得出來。那麼聽蕭邦的音樂算不算綠色的寓居呢?你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蕭邦音樂裡的雄辯才華應是近黑色的，他本人才是綠色的化身，纖弱的生命力優雅地注入音樂裡，我們可以說這樣的藝術化生命，其實就是盎然綠意的表現。清晨聆聽蕭邦，這一天的生活都有了力氣。
山莊公寓的生活有現代風格的一面，即使寓居在茂密的綠意裡，也離不開現代生活風格的影響，比如極簡風格。極簡風格其實是現代人忙碌生活下的產物，也是綠化生活風格的現象，所謂綠化是指汰蕪存菁的過程，極簡主義就是這種菁華的呈現，簡簡單單的線條就寓意無窮，這跟單純的綠意有異曲同工的妙處。極簡風格並不同等於簡單風格，簡單之意表示內容的貧乏，極簡則是濃縮菁華的表現。我在小公寓裡過的雖不是極簡風格的生活，卻仍然保守著單純的生活內容，我覺得單純中有一種深刻的意義體會。以前看過的〈天鵝湖〉舞劇裡的白天鵝，她也是寓居在單純而遠離世俗的世界裡，猶如月沉湖底的幽美，猶如沉沉的睡眠。當然，當白天鵝化為人形，遇到外面的花花世界時，她的震驚和失寵，反而讓她獲得了補償，她的單純昇華了，成為受祝福的美善化身。如果從現代的觀點來看，她的純白可以當作極簡風格的原型，單純世界與花花世界對照，就是雅俗的對比，在雅俗不能共賞的情況下，她選擇了優雅的自沉，再從自沉中昇華，獲得新生命。這樣生生不息的衍化，就是綠意的意義所繫。白天鵝轉了一折，比平常人多受點苦難，但獲得的祝福卻更大，這對我們有深刻的啟示，只有真正堅持的人，才能安然度過危機，獲得重生。
我的公寓生活可以說是環繞在青山綠樹之間度過的，連窗前一棵不知名的常青樹，都能帶給我「不凋不謝」的啟示，沉浸在這樣的綠色氛圍裡，靈魂都染了黛綠。夏天到了，夜涼如水，我心常綠，我是寧靜的。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