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流淚,只是拚命顫抖,一直顫抖。那晚我沒有唸任何書,不論媽媽怎麼呼喚就是沒有下樓吃飯,我只是縮在床上感覺到好冷、好冷,而更是令我恐懼的是那些微微小小確實在在我耳邊出現的細語。
我認得那些聲音。
那是國中時,阿桃嬉笑,阿桃說話,然後阿桃淚聲俱下,阿桃尖叫的聲音,然後來有文倩的那句愷君妳真善良。時而尖銳時而悲泣,可是句句都在控訴我嘲笑我。
那聲音揮之不去,我喘著氣,痛苦地發抖,用力捂住耳朵試圖想隔絕那些聲音,整夜我這樣掙扎著,不知道我有沒有睡著,因為我一直看到影像,我不清楚那些是夢還是什麼的──
我只知道這樣折騰了一夜,天還沒亮我就醒過來,或者說意識抓了回來。好在當我眨眨眼,確定自己是醒著的時候,那些聲音也已經不見了,全部消失了。如果不是走到浴室照鏡子時,臉上那兩個超級嚴重的黑眼圈證明我昨晚一夜精神不濟,我幾乎都要懷疑昨天晚上那些聲音根本沒有存在。
我整理好自己,走到了公車站。
文倩沒有出現。我耐著性子告訴自己,文倩偶而會搭早點的班車走,很正常,像往常一樣而已喔。
到了班上,同學們關心地問愷君妳是怎麼啦那麼憔悴,我嚷著歷史考試啊,我唸到好晚耶。同學們全部噗嗤笑了出來,唉呀拜託愷君,只是小考耶!然後我隨著傻笑。這樣很好,沒有人需要知道事實,沒有人需要知道昨日發生的事情。然而一整天,錯過跟我搭同車班的文倩都沒有出現,我沒有瞧見文倩。我不願意去想,文倩究竟是沒和我同班所以碰不著面,還是因為昨天的事情避而不見面。高中剩下最後一年了,我只想好好度過,這樣而已。
放學時,我在心裡拉鋸戰了很久,後來決定當頭縮頭烏龜。我沒有依照往常的習慣在玄關等文倩,只是低著頭往較遠的公車站走去,步行了將近十五分鐘,搭上了末班的車子,空蕩的車廂,我忽然好寂寞,鼻頭有些酸,我只好自己唱獨角戲,或許文倩有在等妳呀,如果妳剛剛走到原本的公車站就可以跟文倩一起回家了喔;不不不,文倩怎麼可能等妳,不要癡心妄想了!妳非得要親自看到她沒有出現才會死心嗎?誰說的啊!說不定文倩真的有等啊,妳這膽小鬼!
就這樣我在心裡跟自己打架,直到下了公車,來到那個十字路口,我的注意力,才被路口不遠處一堆人群吸引住了。
起先我以為是什麼小車禍,後來發現不太對勁,因為人們圍住的地方是根電線桿,而最不對的地方在於地上那散落一地的番薯。有些還被人踩爛了。黃黃爛爛地黏了一地。
有個聲音告訴我張愷君妳不要看了快點回頭,另一個更大的聲音卻指使著我掉轉方向往那個地方走去。
我走上前,用力推開圍著電線桿的人群。圍觀的觀眾罵了我要死啊推那麼大力。我沒有回頭也沒有頂回去,只是木然地持續往裡頭走。
真像王子拯救公主時披荊斬棘啊,我咯咯在心裡笑了出來。
然後我推開了擋住我視線的最後一個人。
公主在那迎接我呢,我對自己說。
這時候的太陽已經半西沉了,天空染得血紅。
然後我瞧見我的公主,掛在哪,腦袋偏一邊,安安靜靜地動也不動。
我杵在那,盯著我的公主,喔應該說是番薯阿伯才是,掛在三輪車的座位上,頭無力地往前垂落。
我連思考也不用,就知道他死了。
死了。
我不在乎旁邊的人小小聲交頭接耳說著什麼太過勞累心臟病突發就這樣死掉,還是什麼自稱是他鄰居的說了什麼昨天阿伯臉色就很不好早上叫他別出去賣蕃薯了還是不聽勸。然後自稱鄰居二號的人也拚命點頭如搗蒜:好像是有人說了什麼話刺激到他,真是夭壽喔,阿伯年紀這麼大了誰那麼狠心這種事情也做的出來。
這些聲音變得很不真實,因為我聽到了更細卻更貼近我耳旁的聲音,那細細小小的聲音又回來了。他們張愷君張愷君的叫著,這次我不再害怕,也不再捂著耳朵企圖阻絕那些聲音,我只是讓他們自由地在我耳邊響著。
恍惚間我似乎看到一條大蛇,那條我曾經以為是我自己,蛻了皮,甩掉過去那些噁心醜陋不堪的大蛇。牠亮著血紅的眼睛,全身腐爛,張開血盆大口,腥臭腐壞的味道撲鼻而來,我沒有逃跑,也沒有尖叫,只是枯然地看著大蛇逼近,然後一口吞掉我。我的鮮血噴了出來,濺滿了眼睛所以可觸及到的任何景象,整個世界變的紅紅黏黏……瀰漫著一股血腥的味道。
蛇咬破我這身皮囊的瞬間,身體裡腐爛壞朽的惡臭溢了出來。
我暈倒之前,看到的,聞道的,就是這麼噁心不堪的自己。
※
我不知道我暈了多久,只感覺身體劇烈晃動,等我勉強睜開眼睛,眼前一片黑,然後我才慢慢清醒。那片詭異的血紅色消失了,大蛇消失了,血腥味消失了,腐臭味也消失了,只剩下圍觀的群眾手忙腳亂地搖著我。
他們問著阿妹妳怎麼了,要不要送妳去醫院。
我呼一聲坐起身子,眼睛盯著前方,等我抓到焦距,我沙啞地開口,然後說我要回家。
一個胖胖的身影慢慢播開人群,我瞇眼,是鄰居的大嬸,她扶著我起身,然後人群讓開路,我坐上了她小綿羊的後座。由於長年沒洗,這台白色的綿羊現在已經變黑了。
人們沒多問什麼,有這身制服,有那顯眼的書包,這兩樣東西在他們眼裡形成了不可動搖的標制──好學生。在他們眼中我只是被驚嚇到的好學生,一點什麼可疑的分子也沒有。也是的,阿伯是自己心臟停止掛掉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是不是?
大嬸的黑綿羊發動了,然後緩緩朝我家的路上騎去。
我一手抓著大嬸肩頭,一手用力捏緊拳頭。警笛嗡嗡的從前頭傳來,警車救護車飛快地跟這隻黑綿羊擦身而過,我用力回頭,往警車救護車的方向看去,他們趕去我剛剛暈倒,阿伯死掉的地方。
我睜大眼睛努力看,大嬸時速不到十的速度讓我有機會清楚地看見那個地方所有的一舉一動。
人群在警察的催趕下漸漸散開,醫護人員例行公事地拿了搭架下了救護車。
然後我看見了。
我看見了另一個我自己也站在那裡,她站在那,呆滯像尊石蠟。
我嚇得立刻將臉轉回,但是又克制不了地偷偷回頭。這一次,她不見了。
我深呼一口氣,閉上眼,再睜開眼,她依然不在。
這個時候,大部分人一定會想,啊是了,我剛剛撞著頭了,所以看到幻影。但是我卻清楚知道,那不是幻影。至少在我心中,那不是。
有個東西被我留在那了,我感到無比恐慌,隨著大嬸愈騎愈遠,我好幾次都要開口叫她來停下來,讓我回去找那東西。但是我沒有開口,我知道我若是這樣開口,一定會被當成瘋子。
我只是睜著眼睛,一直回頭看,直到那個路口消失在我眼底。
我蒼白著臉給鄰居大嬸送到家,媽開門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跳,連忙跟著大嬸扶著我進屋,讓我坐在椅子上。媽擔憂地看著我然後走至一旁跟大嬸說話。我恍恍惚惚,腦中能想的全部都是殘缺不全的片斷,有阿伯、有人群、還有那一個站在那,一動也不動的我。我的耳朵持續傳來她們努力用很小的聲音談論著剛剛發生的事情,大嬸極力掩蓋卻又藏不住的嗓門飄在屋內。
後來大嬸走到我前頭,揚著憨厚的笑容,說著:「阿君喔,妳就先休息,改天叫妳媽帶妳去收收驚就沒事了,看到那種東西總是不吉祥。」大嬸批哩啪拉用著很快的速度說著,然後起身走了出去。
媽送走大嬸以後,走至我前面,喊著愷君,怎麼樣妳有沒有摔疼哪?
我看著媽的臉,開口的時候想跟她說「我摔掉我自己了。」
「沒有,我沒有摔到哪裡,只是很想睡覺。」我聽見我自己這樣說。
媽又摸摸我的額頭,用手指溫和地滑過我漸漸留長的頭髮,很不捨、很不捨地看著我。
我想,如果這時候我嚎啕大哭出來,嚎啕大哭出來,或許就可以把一股莫名的恐懼感壓回去或者從我身上哭掉,不過我只是搖搖頭,說我累了,我想睡了。
媽說好,她讓我回了房間,然後說睡一下,晚些等妳爸回來,我再叫妳吃飯。
我沒有回應媽的話,只是把房門關上,連鎖都懶了。脫了衣服,我倒在床上。黃昏的陽光透過發黃的窗簾照進來,屋內陰陰暗暗。
我很快昏睡,不過在我意識抽離之前,我清楚聽見那細小的聲音又回來,他們喊著我,一直喊著我。充耳不聞,我只是閉上眼睛,讓自己睡著,緩緩睡著。
隱約之間我似乎有聽見媽叫我吃飯的聲音,她說,「愷君,起來吃飯,要睡的話晚點睡喔,真的累明天不用去上課,睡好點,但是起來吃飯。」我並沒有起身,我甚至連眼睛都沒有張開,只是矇頭大睡。媽看我不醒,好像淡淡嘆口氣,然後我聽見她關門,離開我的房間。
我繼續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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