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電影欣賞〉季刊,請勿轉載,謝謝!
˙關於迷宮
《巴黎初體驗》改編自英國作家兼影評人Gilbert Adair在1988年出版的小說《神聖的純真》(The Holly Innocents)。這本書是作者對個人巴黎留學歲月的回顧,書名是向1949年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與考克多(Jean Cocteau)合作電影的《恐怖的小孩》(Les Enfants Terribles)的特別致敬。考克多另外還有一部跟《恐怖的小孩》相呼應,同樣關於佔有、關於亂倫及道德扭曲的劇作《恐怖的雙親》(Les Parents Terribles),由考克多自己親任導演,在1948年時搬上銀幕。
《Les Enfants Terribles》本是考克多在1929年出版的小說,後來由他親任編劇及畫外音敘述,還順便把當時的親密愛侶Edouard Dermithe找來演出男主角保羅,絲毫不顧及高大俊美的Edouard Dermithe與劇本中病弱孩子氣的保羅在形象上的差異。《恐怖的小孩》描述一對失去母親的姊弟(伊莉莎白及保羅)相依賴又相牽制的矛盾關係。這對姊弟在封閉的空盪房子裡追逐嬉鬧,玩著外人不懂的遊戲,說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密語。弟弟保羅則是較為複雜的角色,一開始他被頑皮的同學達吉羅欺負,達吉羅從此成為他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那不只是恐懼,而是一股著迷,一份情慾。他們的兩人世界出現了兩個闖入者,其一是保羅的朋友傑哈,一個中產階級的小少爺,也許對伊莉莎白有著好感。接下來,姊姊的朋友阿嘉莎登場。觀眾會驚訝地發現,飾演阿嘉莎的演員,竟然是早先「變裝」飾演達吉羅的女演員Renee Cosima。保羅會理所當然(或說曖昧)地愛上阿嘉莎(還是他愛的根本是男的達吉羅?)。這麼一來,姊弟倆的同盟關係將遭受考驗,不穩定的信任看似即將崩毀,唯一解決之道,就是死亡。在巴哈與韋瓦弟漸進激情的旋律烘托中,未曾道破卻撩繞不去的亂倫陰影逐漸明晰,隨著鏡像、反射、迴聲、種種刻意設計的對稱及保羅的夢遊症的一再強調,竟讓原先詩意寫實的氛圍超現實了起來。
《恐怖的小孩》是後來以一系列賣座警匪片流傳於世的梅爾維爾的第二部作品,據說他與考克多的合作過程非常不順,充滿了歧見。雖然《恐怖的小孩》是具衝擊性的心理劇,但片中對於外來者的入侵破壞了原先的平衡,及同僚的背叛摧毀了原先的儀式與默契等描述,顯然是梅爾維爾往後描繪同僚關係的非凡功力的源頭。
而無論是《恐怖的小孩》裡蜘蛛網般的室內設計,還是Adair小說中迷宮般的巴黎老公寓,迂回曲折的廊道門窗意象顯然與貝托魯奇過往作品中常見的那種遭囚禁的撲朔迷離氛圍極為契合。不過未免把影片搞得太過複雜,他和Adair合編的劇本刪掉了Adair的原著裡對亂倫與同性愛欲的露骨描述,還刻意把妹妹的名字從原來的丹妮葉改成《恐怖的小孩》的伊莉莎白。貝托魯奇表示《巴黎初體驗》一方面忠於原著,一方面卻又絕對是獨一無二的貝式風格。就如同開場重現夏幽宮前的示威片段,貝托魯奇除了穿插當年新聞片段,還特地找來曾經代表朗讀聲明稿的尚皮耶‧李奧(Jean-Pieere Leaud)及Jean-Pierre Kalfon兩位新浪潮代表演員客串演出,讓如今垂垂老矣的身影與激動依舊的音調,與真實的黑白影像中英姿煥發的青春記憶呈現刺眼的對照。於是,《巴黎初體驗》讓電影、歷史的過去與現在,既平行卻也交錯,在影迷心中揮發出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鄉愁。
《巴黎初體驗》的浪漫,來自貝托魯奇對逝去的電影人生的緬懷,來自巴贊(Andre Bazin)等人名諱從馬修與提歐口中吐出時,你和我和其他千千萬萬影迷的瞬間熱血沸騰。今天,還有幾個影迷會花功夫爭論卓別林(Charles Chaplin)或基頓(Buster Keaton)誰比較偉大?還有多少影迷有機會膜拜嘉寶(Greta Garbo)的《克莉絲汀女王》(Queen Christina)及英國禁片《怪物們》(Freaks)?還有人在玩這種角色扮演的猜影片遊戲嗎?如果不是拜《巴黎初體驗》之賜,年輕一輩的影迷大概也不會太有興趣好好探究1968年的巴黎五月學運,以及電影圖書館館長被逼下台而引發一連串示威的歷史事件吧。於是,《巴黎初體驗》竟成了貝托魯奇為觀眾安排的一堂電影歷史課了。
如果說貝托魯奇的作品無論在影像經營或人物心態情感上,皆呈現繁複的迷宮意象,那《巴黎初體驗》總結意味之濃厚,更是不在話下。貝托魯奇長於營造流動感的華麗,《巴黎最後探戈》自然是最極致的綻放。《巴黎初體驗》的主場景跟《巴黎最後探戈》一樣,是一間公寓,但並不是空曠陰冷孤寂的公寓,而是彷彿《恐怖的小孩》裡蜘蛛網般的激情迷宮寓所。貝托魯奇的場面調度還是那麼華麗而一氣呵成,一場三人共浴的攤牌戲尤其讓人印象深刻。只見浴缸前方的三面鏡,完美地切割了同浸一缸水的三人鏡相,彷彿透露著三人的同缸異夢。
如果要探究《巴黎初體驗》的政治訊息,來自美國的馬修、雙胞胎兄妹的法國父親與英國母親,不正是西歐文明的縮影,而這顯然回到了貝托魯奇向來感興趣的父權陰影母題了。馬修即使天真卻還有分寸;法國兄妹原先和睦的關係先是因外來力量而瀕臨崩潰邊緣,卻終究因種種外在壓力的加身而漸趨緊密縫合,兩方於是只能漸行漸遠,朝政治信仰的兩端走去。不過也許是人老了會開始懷念青春而簡單的東西,《巴黎初體驗》的政治批判未如《革命之前》、《蜘蛛的策略》及《同流者》深刻尖銳;又或許這次主角是未成年青少年的關係,愛與性的辯證、擦槍走火的亂倫疑雲、挑戰電檢尺度的肉欲交媾片段,也許迸躍出短暫的璀璨,卻已失去三十年前赤裸裸的鋒利。畢竟,《巴黎初體驗》只是一篇獻給影迷、獻給一去不復返的舊日時光的甜蜜情書。
看電影的觀眾很多,影癡卻很不幸地往往是孤獨的。貝托魯奇跟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一樣,向來喜歡在影片收場時回到類似開場的情境或景物上,讓故事優雅地墜入無盡又令人喟嘆的迴圈夢境。《巴黎初體驗》以電影圖書館前的示威開始(電影),結束於一場突如其來的街頭暴動(政治)。在這期間,三個影迷的生活全壓縮在那層公寓中,就跟《恐怖的小孩》、大島渚的《感官世界》及貝托魯奇自己的《巴黎最後探戈》一樣,性、愛、外加電影,無論是所看的影像或所待的場所——都是封閉而侷限,甚至是虛幻的!都只是投影出來的光束罷了…而這些,竟成了影片中三個年輕人的生活的全部。革命的口號,對他們而言是助「性」的威而剛,也許豐盈了精神生活,卻從未讓他們認清現實的真相與殘酷,讓他們冷靜地思考與反省。就算有那張象徵資本主義的支票,他們的每日生活(買菜煮飯打掃)還是問題重重。當《巴黎最後探戈》的孤男寡女終於撥開公寓的真空性愛金光罩,關係注定要瓦解掉。當影片一結束、燈光一亮起,走出了黑濛濛的戲院,沈浸在電影夢中的影癡,也注定要面對夢醒後的殘酷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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