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電影欣賞〉季刊,請勿轉載,謝謝!
《巴黎初體驗》(The Dreamers)的開場,是遠從美國而來的青年馬修,虔誠地走向巴黎夏幽宮(Le Palais de Chaillot)的電影圖書館(la Cinematheque Française)。就從那一刻起,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已明白告訴銀幕前所有影癡:「這是為你們而拍的電影」。
影癡大概都會乖乖聽貝托魯奇的話,跟戲中的馬修一樣,選擇坐在戲院的第一排,只為貪婪地在第一時間內,佔據銀幕上的電光幻影與觀眾間的距離。只因為那虛幻的投影,終將逐漸遭後排的觀眾與殘酷的現實過濾、稀釋,終將回歸放影機裡的一小方天地。山姆‧富勒(Samuel Fuller)的《恐怖的走廊》(Shock Corridor)是這段新浪潮之旅的起點,我們隨著伊娃‧格林(Eva Green)模仿珍‧西寶(Jean Seberg)在《斷了氣》(A bout de souffle)中叫賣報紙的俏麗模樣;我們看到黑暗中的巨大影子,彷彿重溫卡洛‧李(Carol Reed)《黑獄亡魂》(The Third Man)的經典場景;更別提三人效法高達的《法外之徒》(Bande à part)在羅浮宮裡狂奔的那股年少輕狂了(甚至令人緬懷起《夏日之戀》裡珍妮‧摩露奔跑時的瀟灑)。這一刻,是貝托魯奇向新浪潮的致敬,也是「電影的一代」神氣地領著一群無緣經歷六0年代的小毛頭,從九分十四秒的呼吸中,企圖重溫早已風平浪靜的新浪潮運動的美麗時刻。
˙關於革命與性
貝托魯奇二十歲就出版了第一本詩選輯,然後因為想和大名鼎鼎的詩人兼影評人父親走個不一樣的路子,而離開學校跟著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邊拍片邊實習。他在1962年拍出處女作《殘酷的死神》(The Grim Reaper),即是由帕索里尼親自撰寫劇本。這部披著新寫實主義外衣的青年作品,故事設定在貝托魯奇的家鄉Parma,結合了歐弗斯(Max Ophuls)的《輪舞》(La Ronde)模式及黑澤明《羅生門》式的各說各話,描述一樁妓女兇殺案的背後真相。從這部處女作中,貝托魯奇已顯現出他對影像經營的驚人天賦,讓評論界發現這位思想左傾的小伙子,對性與權力相角力的描述真的頗有一套。
1963年的作品《革命之前》(Before the Revolution)仍是關於Parma的故事,創作靈感來自鍾愛義大利的法國作家斯湯達爾(Stendhal)小說《La Chartreuse de Parme》。《革命之前》描述在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間搖擺不定的十八歲富家子Fabrizio,和小阿姨Gina間的亂倫情事。《革命之前》幾乎可視作貝托魯奇創作生涯的原型劇,以一樁愛情事件為核心,輻射出他對左、右兩極政治思想極其現實的銳利觀察。《革命之前》的另一個有趣之處,是他同時把私人偏好的歌劇、文學與電影,不著痕跡地編進故事中,因此「電影院」的身影不斷在片中出現,而Fabrizio老脫口而出雷奈(Alan Resnais)、高達(Jean-Luc Godard)等新浪潮大師的名諱,除了讓影迷感到親密,更象徵著貝托魯奇對前輩大師的敬意。事實上,《革命之前》以活潑愉悅的鏡頭及剪接來描述Fabrizio與Gina早先的甜蜜關係,還真釋放出如《斷了氣》(A bout de souffle)、《夏日之戀》(Jules et Jim)般的自由奔放氣息。《革命之前》細緻地從綿密的情感記錄中拉拔出史詩般的恢弘視野,偉大到讓我們幾乎忘了貝托魯奇當時還未滿二十五歲,《革命之前》僅僅是他的第二部作品而已。
年少時的貝托魯奇一心想走出父親的陰影,這份焦慮、矛盾,對父權的質問、反抗、卻又無能為力,外加帶著希臘悲劇色彩的戀母(或亂倫)情結,從此在他的作品中不斷出現。1970年,貝托魯奇同時推出《蜘蛛的策略》(The Spider’s Stratagem)與《同流者》(The Conformist),這兩部電影開啟了他和偉大的攝影師Vittorio Storaro的長期合作關係。從文本上來看,前者講一個反法西斯份子要刺殺墨索里尼;後者則是關於一個法西斯主義者奉命案殺他反法西斯的老師,同樣觸及反法西斯,同樣滲透著戀母情結,兩則故事原來是他創作核心的一體兩面。
撥開銀幕上肉汁淋漓的感官刺激後,無論談革命談政治還是談性,貝托魯奇的作品在主題上永遠一脈相連。在《同流者》中,政治源自於性,性是驅策、是牽引、是觸發、是改變,也是毀滅…。連《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中短短的浦儀吃奶畫面,都讓人玩味再三。
大概是被《末代皇帝》搞得精疲力竭,大概想傳遞的政治訊息早在七0年代都說過了,貝托魯奇的九0年代作品於是不再政治激進,轉向探索濃豔、柔軟的感官世界。美不勝收的《偷香》更殘忍地宣告了大師創作生涯的遲滯。在年輕的流行樂聲中,貝托魯奇偷窺似地帶領觀眾欣賞莉芙‧泰勒(Liv Tyler)的誘人胴體,那股對遲暮的恐懼,好似循著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的《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足跡,企圖從枯朽而瀕臨死亡的空氣中重溫肉慾的芬芳。《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與《愛情不設限》(Besieged)頗有野心地在跨種族、階級的無望戀情上打轉,重回貝托魯奇擅長的性、政治母題路線,也許影像經營上頗有可觀,大師觀點上的鋒利卻已不再。當年的《巴黎最後探戈》(Last Tango in Paris)曾經生動捕捉了瑪麗亞‧許奈德(Maria Schneider)的困惑與沈溺,二十年後,貝托魯奇卻再也無法抓到戴柏拉‧溫姬(Debra Winger)及譚迪‧紐頓(Thandie Newton)美麗身影下的孤獨與迷亂。
就在大師趨近冬眠的非常節骨眼上,《巴黎初體驗》出現了!彷彿嚴冬裡的陽光,重新烘暖了影迷的心窩。我們這才明白,《偷香》對年輕肉體的執迷,原來是在為《巴黎初體驗》熱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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