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冷了。只要我一踢被子，夢裡的景象就變得濕濕涼涼地。
我發覺夢裡有些景象是隨著作夢的人睡覺狀態而改變。比如說，有人認為睡覺時小腿被壓住，就會夢見被人追趕。有一次我夢見很可怕的，被人拿相機追著猛拍，最後驚醒時發現原來是房間外面日光燈壞了一直閃爍個不停而造成的。
幻境與真實，只是一個水平面的兩邊；不知道誰把誰的影子倒映出來了。但是兩邊都是存在著的；跨越了這個介面，也許甚至連語言都未曾改變。
站在陰暗的老舊雜貨舖裏，我抬頭仰望著架子上排得整整齊齊一列列的鳳梨果醬。
好久都沒有這麼感動了！鳳梨果醬是小時候甜美的回憶，彷彿什麼東西只要蘸了這果醬就令人垂涎三尺回味無窮！可惜曾幾何時，雜貨舖不再販售鳳梨口味，只剩下香得膩死人的柑橘和草莓果醬炫耀勝利式的佔領了所有的角落。前一陣子來到陽明山，竟然見到一片片的鳳梨田在陽光下閃耀，當下便感動落淚；算好了趕著在鳳梨收成的日子再上山來買鳳梨果醬。可是現在這天氣令人煩躁的什麼也不想買，尤其是又在這髒兮兮的一間小店裡。我猶豫了一會兒，轉身走出雜貨舖。順著小巷道漫無目的走著走著，在巷口竟然遇到好久不見的一位國中同學。
「妳是．．．」我驚喜地叫出聲來：「妳是曉德！」
「龜婆婆！」曉德抓住我的手，我們兩個在人家家門口拉著手又跳又笑地叫了好一陣，有廿年不見了！說到龜婆婆這個綽號，其實是老師起的頭；那時一開學我便被推選作風紀股長，老師硬是要我訂出班規來公佈實施，後來同學就戲稱我叫「班規」，叫了兩天竟然很自然的被解釋成「班上的烏龜」，簡稱烏龜。過了兩週後因為我的個性實在太像老太太而又被冠上婆婆二字，剛好名字裡有個桂字，於是龜婆婆的名聲不脛而走，不多久後連對面棟的男生班也知道有我這號人物。
「妳不是到日本去了？」曉德在國二下的時候隨家人轉學到日本，當時班上還辦了一場惜別餐會。
「嗯！我現在放假，回來看看大家。」
「妳在日本還有練跆拳道嗎？」曉德是跆拳道國手；這讓自小就夢想著作大俠的我欽羨不已。
「有啊！不過沒有再參加比賽就是了。妳呢？這些年妳都在唸書嗎？」曉德有些沮喪的問，好像有著什麼難言之隱似的。
「現在在工作了！」我約略體會出她的痛苦，故意把話題扯開。「台灣的天氣真熱！」
「對呀！妳下來嘛。」她站在水裏招呼著我，我才發現這道路旁邊是一個大池塘，不知何時我倆已走入池塘裡邊，水淹及她的胸。我連忙拉著她：
「別鬧了！衣服都濕了妳看！」
「可是這樣涼快呀。」曉德笑嘻嘻地被我拉上岸，並不以為意地。嗯，是真的涼快多了，可是我並不喜歡這池塘；總覺得水底下會有什麼未知的東西會來纏住我。
「要不然到我家好了，請妳喝酸梅汁。」我半推著她向前走，沿路滴了一地的水。
走了不一會兒就到了我家，那是一棟日式平房。我拉開和式房門，曉德還很小心地在門口稍微把褲管擰乾了才進入。房間裡陰陰暗暗地，只有通道的另一頭因面對著後院而有光亮透入。
「哇！妳家還有後院！」曉德顯然只看得見我家的後院。我家的後院．．．我家竟然有後院！後院應該有什麼東西呢．．．我不由自主地領著她走到後院來。結果這後院並不是一個曬衣服的廣場，也不是什麼種花養樹的大庭院。
那裡又是一個池塘！
「耶！妳家也有池塘嘛！」曉德興奮地走到池塘邊往水裏探看著，期盼能看到大錦鯉在裡面游來游去；可是這個池塘卻是一個飄滿浮萍、水質混濁、邊上長滿雜草的池塘，看起來什麼都長，但是絕對無法養魚就是了。
「我．．．我去拿酸梅汁給妳。」我看了這景象就想回頭。
「不用了啦！妳看！」曉德忽然像發現了什麼新大陸般地手指著牆角，「我可以玩那個嗎？」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那兒擺了個大檜木澡盆。
「玩什麼？」我不是很懂她的意圖。她把木盆拖過來推到池塘裡，一縱身跳了上去，竟然在我家池塘裡玩起飄飄樂的遊戲來了！咦，看起來好像真的很好玩耶．．．我四處張望著，卻找不到第二個澡盆；她的澡盆吃水又太深，若是我也爬進去肯定會沉的。這時我忽然想起來房間裡有塊塑膠浮板。
「等等，我去拿我的浮板！」我三步併做兩步地跳進房裡，從櫃子裡找出了那塊浮板．．．可惜，好像小了一點。我比了比，只比屁股大了點兒．．．也許可以試試看能不能浮的起來．．．我把它扔進池塘，慢慢涉著水爬了上去。事實上結果不盡理想，雖然我很勉強地算是浮在水中了，可是我腰部以下都在水裏。唯一好玩的是，當我傾側著身體的時候，浮板會帶著我打著轉兒。
我跟她就這麼飄在池塘裡聊著國中時的點點滴滴，也談到許多後來的生活瑣事。跟曉德聊天真的是種享受。她的個性像是個穩重的大男孩，也許是練跆拳道讓她的氣場都和別人不一樣吧；在她的眼裡我深信真的可以做到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我邊盯著平靜的綠色水面邊聊著天，忽然在水草邊看見了一支約略一呎長光彩耀目的紡綞狀突起物。它閃耀著寶藍色金屬性的光芒，不同角度看的時候還有著靛到紫顏色的變化，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在紡綞中央有一道顏色較深的線，這使得整個物體看起來像是個罕見的大貓眼石。我並沒有為這個發現而大驚小怪，只是盯著它，繼續和曉德講著話。事實上它並沒有進入我的深層意識，直到這個物體慢慢下沉，最後只剩下水面的一個氣泡，我突然才驚覺我的下半身都浸在水裏。雖然盤著腿坐在浮板上，但是因為池塘的水十分混濁的緣故，我並看不見我的腿，這使我頓時湧起一陣不安。這個我不曾熟悉過的池塘，裡面會不會藏著不知名的生物呢？
「曉德妳有沒有看見．．．」我隨意地把剛才看到的畫面放進我的話題，卻被眼前突然冒出的景象打斷了。
在我的面前，漾滿浮萍的水面上冒出了一隻巨螯！有一隻手臂那麼長！
那是隻同樣鮮豔帶著金屬性光芒的橘色大螯，螯上長滿了棘突，我立時想到剛才的貓眼石，有一種深海蝦的眼睛就長那個樣子！剛才．．．我們竟然被怪物瞪視了很久！這池子裏真的有怪物！
我連滾帶爬地從池子裏逃上岸，還來不及告訴曉德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咿咿呀呀地叫著，比著手勢叫她快上來。
「啊？」曉德左顧右盼地用手慢慢划水過來，簡直快把我嚇死了！當她從木盆裡起身，我伸手捉住她向後一拉，那隻大螯正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頭，一把鉗住了木盆，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來！
「哇．．．！」第一次被嚇到有哭出來的衝動，曉德卻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回頭看了一眼：
「什麼事？到底發生什麼事？」
那隻螯在鉗到空木盆後，失望的沉落水中，曉德根本什麼都沒有看到，只剩下幾個骨都都的氣泡從黏膩的綠色池水裏不斷地泛起。此外，池塘只是一片寂靜。我看著她嫻靜的表情，忽然間覺得自己好脆弱。
「池裏．．．有怪物。」我無力地說，口齒不清地。
她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笑著。一時間找不到話來化解我的尷尬，猛然想起媽媽在廚房裡，「妳等一下喔，」我說。
「媽．．．！池塘裡有怪東西怎麼辦？」我扶著門口向陰暗的室內喊著，不敢講怪物，怕媽媽比我還膽小，只把它講成「東西」。
「什麼怪東西呀？」媽媽悠悠地回答。
「就是．．．怪東西嘛！不知道什麼東西嘛．．．！」我亂扯著，期盼在不知所措中聽到什麼有建設性的答案。
「那就把池子清一清嘛。」媽媽回答的理所當然。
這倒是！池塘那麼髒，藏污納垢是免不了的。如果我把水放掉，那個怪物恐怕也活不了了！
「曉德來，幫我的忙！」我走到一邊打開栓塞開關，池塘的水便漸漸變少，靠近岸邊的水草甚至都露出根來。我走到淺水處，捲起褲管和袖子，站在泥沙中用手掬起一把把的泥沙，把它們丟進木澡盆裏，堆積了一盆後再抬到旁邊的洗手台用大量清水沖洗乾淨。
沖了三盆泥沙，才赫然發現沙裏半埋著一隻完整的手掌！這下我不敢用手撈池底的沙了，怕池底有不完整的屍體。我至牆角拿了支大鐵鏟，改用鐵鏟挖，沒多久竟又挖出另一隻完整的手掌來！
「．．．」我拿著兩隻浮腫的手掌，在曉德面前完全不敢嚇出來。
「．．．媽．．．！」我又走到門口對著屋裡哭兮兮地喊：「池塘裡有兩隻手掌，怎麼辦？」
「手掌？」媽媽從廚房探出頭來。陰沉沉的室內使我只看見那一個捲髮的頭，卻看不見她的表情。
「妳不會拿去報警啊？」一向膽小的媽媽並沒有被嚇到的意思。我隱約感到我竟像是全天下最大驚小怪的人了。
「喔。」我順從的拿著手掌走到附近巷子的警局，踏著石階走進那掛著警徽的大門，看見一個低著頭反手被銬在椅子上的人。
「呃．．．我．．．我來報案的。」我把手掌放在櫃檯上，立刻引來幾個警察的抬頭注意。「我在家裏的池塘發現兩隻斷掌。」
「原來在這裡！」警察們立即哄然而上把我簸箕陣圍了，我被他們突然的反應嚇得不知所措。
「這個傢伙殺了人，還把屍體分成幾塊；」一個警察興奮地指著那個反手被銬在椅子上的人說，「我們什麼都找到了，就是找不到兩隻手掌！」我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他垂頭喪氣的坐著，不發一語。
我忽然有種憐憫的情緒油然而生。
整件事我也有種垂頭喪氣的感覺。就像是我被銬在那椅子上一般。
還有我仍濕答答的下半身，從我的腳底一直涼上來。
我翻了個身，猛地睜開眼睛，懷疑自己站在什麼審判的場景裏。
四下一片黑暗，恐怖的寂靜沁入背心。
停電了──！我稍微挪動手指摸索著身上的涼被，發現它不知何時被踢的遠遠地。
我一個人在這夜的世界裏，三分之二的身體接觸著不知暗藏著什麼的空氣，冰涼的冷空氣從腳底慢慢若有似無地滑過每吋肌膚．．．黑暗中我卻連伸手拿被子隱藏怯懦的勇氣也沒有。為什麼選在這個噩夢的時候？天知道我有多麼怕黑！一時之間，夢裏的沮喪像是捲曲在清醒時恐懼裡的火腿，滋味在麵包裏再也包不住，一點一點地漾開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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